第259章  我认识你

    须弥山深处，一处隐蔽的佛光结界内，气氛压抑。

    降龙罗汉脸色铁青，头颅早已在金身妙法下复原，但脖颈间残留的淡淡勒痕，以及那两次被当众拧爆头颅的耻辱，却如毒刺般深扎心底。他环顾身边仅存的几名沙弥和罗汉，声音低沉而沙哑，「这山上————如今挤满了牛鬼蛇神，都在暗中窥伺，稍有不慎，神力波动便会被人发觉，我等————竟被逼得如那缩头乌龟，连神念都不敢轻易外放。」

    一名年轻的沙弥垂首低语，「尊者所言极是，弟子等皆谨守气息，不敢妄动」

    。

    降龙罗汉焦躁地踱了两步，猛地停下，目光如电般扫向结界外幽暗的山林，「那白毛老鼠呢？可曾再发现她的踪迹？此妖孽现身须弥山，搅动风云，必有所图。」

    沙弥摇头，声音带著惶恐，「回尊者，自那日山坳交手后，便再无线索。她与那黄风怪等人，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

    「凭空消失？」降龙罗汉冷笑一声，眼中戾气翻涌，「好一个贼鼠！既能瞒过本座耳目，定是用了什么隐匿秘法，或是寻到了什么庇护之所————不能再等了！」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周身隐忍收敛的气息陡然一变：「既然找不到，那本座便亲自看一看！管他什么禁忌风险，这须弥山终究是我佛门道场，岂容妖孽横行无忌，尔等守好此处。」

    话音未落，降龙罗汉猛地闭上双眼，不顾可能暴露位置的风险，强行运转起澎湃的佛门神力！一道无形的、强横的神识洪流，如同挣脱束缚的金色怒龙，自他眉心汹涌而出，蛮横地扫向结界外的广阔山域。

    就在这神识激荡、神力波动骤然扩散的刹那，遥远天际，靠近须弥山西麓的方向，一道刺目的遁光毫无征兆地出现，冲天而起！那遁光速度极快，驾驭的显然是一片凝实的祥云，其方向笔直向西，竟是毫不掩饰地朝著须弥山外的方位疾驰而去。

    这股神力波动与突然出现的驾云者，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

    「嗯？」

    「什么人！」

    「好胆！」

    刹那间，蛰伏在须弥山各处的众多身影，几乎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动O

    一道道或惊疑、或警惕、或贪婪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那道破空西去的云影。原本死寂的山峦，瞬间炸了锅。

    「老鼠，是那只白毛老鼠！」

    一个尖利的声音划破山间的凝滞，来自某位天庭神将。紧接著，一道金光猛地冲上半空，直往西天方向疾驰而去。云气稀薄处，隐约可见一个白衣身影，旁边紧挨著个光头的轮廓。

    「玄奘，是金蝉子！」另一个方向响起佛门罗汉的惊喝。

    「拦住她！」降龙罗汉的怒吼炸雷般响起，他再顾不得隐藏，周身金光暴涨。一只巨大的金色佛掌瞬间撕裂空气，带著风雷之声，横跨半个天空，直直抓向那团西逃的云气。五指箕张，指节如同黄金浇筑的山峦，指尖笼罩之处，空间都似乎被攥得扭曲变形。

    几乎同时，三道不同色泽的锐芒破空而至。一道森寒剑光直削降龙罗汉手腕关节，一道赤红火线缠向佛掌腕脉，更有一道紫电后发先至，直劈掌心。

    出手的天庭星宿、道门真仙、佛门其他势力，三方力量在追截途中竟先撞在一处。金色佛掌猛地一滞，指缝间爆开刺目光团，追击的云团却借著这混乱的空隙，猛地一个加速，在众人目眦欲裂的注视下，化为天边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点。

    「追！」降龙罗汉须发戟张，金光裹住全身，如流星般激射而出。

    「降龙尊者！」伏虎罗汉惊唤一声，却见降龙早已远去，只得咬牙驾起莲台跟上。

    更多身影从藏匿处冲天而起，各色遁光汇成一道杂乱洪流，搅得须弥山上空风云变色。

    一片混乱中，一道清亮的白虹尤为醒目，后发先至，瞬间越过众多仙神，直追最前方的降龙。那白虹过处，几道试图拦截的妖风邪火无声无息便被抚平湮灭。

    「嘶————那是————太白金星？」一位被甩在后面的天将倒抽冷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伏虎罗汉驾莲疾驰，面色凝重，「太白长庚————莫忘了，他当年掌杀伐，司兵戈，何曾是只会拍马讨好之辈了。」

    前方的追逐已成一场疯狂的拉力赛。

    几位顶级的仙神用了大法力追赶，遁光撕裂云层，山川河流在下方急速倒退。不知飞掠了多久，前方那点微弱的云气终于慢了下来，似乎力竭。

    降龙罗汉眼中厉色一闪，金色佛掌再次凝聚，带著万钧之势当头罩下。

    云气轰然散开。

    一片轻飘飘的金色猴毛打著旋儿，慢悠悠地从半空飘落，被风卷著，最终落在降龙罗汉巨大的掌心。那上面还残留著一丝属于猴子的顽劣气息。

    降龙罗汉庞大的金色身躯凝固在空中，五指缓缓收拢，将那几根猴毛攥在掌心，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远处，太白金星的白虹也骤然停驻，星冠下的眉头深深锁起。后方陆续赶到的仙神们看著那几片飘落的猴毛，面面相觑，死一般的寂静弥漫开来，只有高空凛冽的风声呼啸而过。

    山脚密林深处，一块被藤蔓半掩的巨石后，黑熊精猛地探出他那颗毛茸茸的大脑袋，警惕地左右张望。远处天空中残留的法力波动和混乱的遁光轨迹清晰可见。  

    「走！」他压低嗓子，一把拉住身后玄奘的僧袖，声音里压著兴奋，」师父，好机会啊！那些人都跟著他们跑了。」

    他拨开茂密的荆棘灌木，硬是挤出一条勉强容身的通道。

    玄奘被拽得一个趔趄，沾上泥污。他踉跄著跟上，清俊的脸上带著犹豫，「我们这般贸然上山，是否————」

    「放心吧师父，没事的！快走快走！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了！」

    山路陡峭，碎石嶙峋。玄奘体力不济，走得气喘吁吁，额上渗出细汗。黑熊精不时停下来，焦躁地抓挠著胸前的黑毛，却又不敢大声催促，只能伸出蒲扇大的熊掌，半扶半架地拖著玄奘往上赶。

    终于，眼前豁然开朗。狰狞怪石和虬结古木的掩映下，小雷音寺那高大却布满岁月侵蚀痕迹的山门赫然在望。

    门楣上的金漆早已剥落大半，露出底下暗沉的原木，门环是两只面目模糊的兽首，空洞的眼窝冷冷俯视著来人。

    门前一片狼藉的战场已被清理过，只留下几处深陷的脚印和兵器刮擦的痕迹，无声诉说著不久前发生的争斗。

    玄奘望著那森然的山门，脚步不由得顿住，呼吸微微急促。黑熊精却长吁一口气，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咧开大嘴，拍著厚实的胸脯，「哈，俺老熊就说，这一次绝对是好机会，走，咱们快去庙里拜一拜，拜完了庙，咱们好快点上路，这地方太过凶险了。」

    说著话，就要拉玄奘继续向前。

    「玄奘法师。」一个平静的声音突兀地响起，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深潭。

    黑熊精浑身黑毛间炸开，猛地转身，硕大的熊掌下意识护在玄奘身前。

    只见侧方几块巨大的山岩后，数道身影转了出来。为首那人一身青衫，面容沉静，正是陈光蕊。他身旁站著身披锁子黄金甲、扛著金箍棒、抓耳挠腮的孙悟空。再往后，是怀抱双臂、眉宇冷峻的二郎真君，沉默如石的黄风怪，以及————

    白衣胜雪，目光死死黏在玄奘身上的半截观音。

    玄奘被这阵势惊得后退半步，双手合十，宣了声佛号，眼神里带著警惕的茫然，「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是————？」

    二郎神眼神锐利如刀，上下扫视著玄奘，正要开口盘问来历。

    陈光蕊却不著痕迹地微微抬手，一个极细微的动作，止住了二郎神的话头，「熊师父，你倒是好计谋好胆魄，敢在这时带人上山。」

    黑熊精被点名，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咕噜，他知道陈光蕊说的是自己利用白毛老鼠的名头来吸引注意力，梗著脖子，也不敢多说什么。

    半截观音的目光，自玄奘出现后，便再也没有移开，她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似乎想呼唤一个名字，最终却只是向前飘然移动了半步。

    玄奘被她看得有些莫名不安，微微侧身避开那过于炽烈的目光。黑熊精见状，警惕地挪了挪，用自己壮硕的身体将玄奘挡得更严实了些。

    然而，半截观音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著，牢牢锁定了玄奘那张清俊却陌生的脸。

    三百年的等待，三百年的煎熬，三百年的孤寂与期盼，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她所有的冷静与克制。那双向来清冷的眸子，瞬间泛起汹涌的波澜，红唇微启，声音带著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金蝉子————是你么？」这问话，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又重得仿佛承载了万钧岁月。

    玄奘被这突如其来的名号弄得微微一怔。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上半截观音那灼热的视线。

    他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声音清越而平稳，带著佛门特有的空寂感，「阿弥陀佛。女施主有礼。金蝉子是金蝉子，玄奘是玄奘。前世种种，譬如昨日死；今世种种，譬如今日生。贫僧玄奘，自东土大唐而来，只为西行拜佛求取真经。女施主所寻的金蝉尊者，已是过往云烟了。」

    半截观音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晃，那双眸子里，汹涌的期盼被失落和难以置信的所取代。

    「过往云烟？」她喃喃重复著，「我————我在这里等了你三百年————金蝉子。三百年啊——————每一天都在数著日子，想著你何时能回来————」

    她的声音渐渐拔高，带著压抑不住的悲愤与委屈，「当年在灵山，若不是为了你，我怎会犯下弥天大错，就算是后来被贬下界，受尽苦楚，我也无怨无悔，只想著有朝一日还能再见你一面————可你回来了，却说金蝉子是金蝉子，玄奘是玄奘？那我这三百年算什么？我为你所做的一切，又算什么？」

    玄奘眼中闪过一丝悲悯，「阿弥陀佛。女施主，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执著于过去，便是执著于虚妄。金蝉子尊者自有其因果缘法，贫僧玄奘亦有贫僧的修行之路。放下执念，方能得见真如。」

    「放下？」半截观音看著他这副完全撇清干系的模样，一股难以言喻的怒火猛地冲上心头，」你说得轻巧！既然你执意要割裂，说你不是他，好————很好！」

    她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疯狂，」那我今日，就亲自把你抓回去，好好看看，你到底是谁！」

    话音未落，她身影如电，白皙的五指张开，指尖萦绕著淡金色的丝线，带著凌厉的破空声，直直抓向玄奘的肩膀。

    「师父小心！」

    黑熊怒吼一声，庞大的身躯如同铁塔般瞬间横移，硕大的熊掌带著千钧之力，猛地拍向半截观音抓来的手腕。沙僧也反应极快，降妖宝杖一横，护在玄奘身前。

    「砰！」一声闷响，劲气四溢。半截观音的素手与黑熊精的熊掌硬撼一记，两人身形都是一震。

    黑熊精只觉得一股阴柔却极其坚韧的力量透掌而入，震得他手臂发麻，心下骇然，这女妖好强的修为。

    他死死挡在玄奘身前，一双熊眼瞪得溜圆，厉声喝道，「好你个大胆妖孽，这里是佛门圣地须弥山，前面就是小雷音寺，多少佛陀菩萨、天王星君都在看著！你还想当著这么多大人物的面强掳取经人不成？你这是造反！」

    他的声音如同滚雷，在山道上回荡，既是警告半截观音，也是在向山上传递讯息。

    玄奘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脸色微白，下意识地又向后退了两步，「女施主，请自重！」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冲突所吸引。没有人注意到，在孙悟空身后，被牢牢绑缚著、一直靠著岩石昏睡的糖生，身体内部正发生著可怕的变化。

    太上老君金丹的药力，似乎终于被某种更霸道、更炽烈的力量彻底冲垮。

    原本只是在他体表若隐若现的火红色纹路，此刻如同苏醒的熔岩之河，在他皮肤下疯狂地奔涌起来。糖生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薄得像一层被烧红的琉璃纸，一股惊人的高热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连靠近他的岩石表面都开始出现了细微的龟裂，发出细微的滋滋声。

    就在半截观音因玄奘的「自重」二字而气得浑身发抖，黑熊精和沙僧如临大敌，陈光蕊和孙悟空也因这紧张局势而绷紧了神经时，一声微弱的、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带著灼烧般痛苦的嘶哑声音，艰难地打破了这凝滞的空气。

    「————呃————啊————」

    这声音极其微弱，却像拥有某种魔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糖生那近乎透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承受著难以想像的痛苦。他不知从哪里汇聚起一丝气力，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了沉重的头颅。

    他那空洞的眸子，艰难地转动著，最终，死死地、精准地锁定了几步之外，那个被黑熊精护在身后、脸上犹带著惊悸之色的年轻僧人，玄奘。

    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然后，一个清晰无比的句子，从他喉咙里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甚至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但是那句话就是这么轻松地说出来了，「我，认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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