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皇宫之后，袁可立去孙承宗家中拜访，他要劝孙承宗接受皇帝的安排。

    不过到了孙承宗府上，他遇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人：

    左都廷尉王之臣。

    两人之间的纠纷，袁可立是有所耳闻的。在很多人看来，孙承宗取代王之臣担任辽东督师，抢了他的立功机会。

    谁都不会想到，王之臣来京城担任九卿后，竟然到孙承宗府上拜见，这实在让袁可立意外。

    王之臣看到袁可立，当即上前见礼。

    两人名义上都是九卿，但是有枢辅称号的袁可立，显然不是王之臣能比。

    他知道袁可立来孙承宗府上定有事情，拜见之后，很快主动离开。

    袁可立问孙承宗道：

    “他怎么来了？”

    “这是已经甘心？”

    孙承宗笑着说道：

    “不甘心又如何？难道还要抱怨下去？”

    “再说了，就算他一直在辽东当督师，辽东众将不服他，他也不可能立下什么功绩。”

    “现在到朝堂上署理九卿，他需要辽东功臣支持，在换届时正式坐上九卿之位。”

    道明了王之臣的来意，也说明了两人和解的原因。

    九卿的诱惑，不是谁都能抵御的。尤其是大理院改制，存在立功机会。

    王之臣想把自己身上的子爵升为伯爵，就必须牢牢坐在左都廷尉位置上，推进大理院改制。

    在皇帝决定六月确定下届卿相后，他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证明自己。

    这点时间显然是不够的，说不定廷推的时候，就会被人代替。

    所以他想来想去，以辽东功臣的身份拜访孙承宗，希望能获得孙承宗支持。

    只要孙承宗开口了，那些有资政大臣身份的辽东功臣，一定会在廷推时支持他继续担任左都廷尉。

    袁可立了解这些后，更加明白了皇帝为何在对待孙承宗时如此谨慎。

    作为辽东功臣的代表，孙承宗在朝堂上的影响力着实不可小觑。

    尤其是他以前是东林党，还是自己的老朋友，又在中军都督府任职、拥有侯爵爵位——

    这是文官、武将、勋贵都能接受的人选，最合适的首辅候选人。

    然而正因为此，皇帝绝不会让他当首辅。以高级贵族不得担任卿相的规矩，把他压制下去。

    孙承宗以后或许会有实权，也有很高的地位。但是卿相职位却和他无缘，皇帝和群臣都会阻止他破坏这个规矩。

    所以在袁可立看来，孙承宗未来的定位，应该是皇帝和臣子之间的沟通者。就像自己入京后，皇帝对自己的定位。

    而且他贵族的身份，还可能再进一步，把张维贤做的工作，同样承担起来。皇帝和贵族之间，同样需要沟通者。

    就是不知道孙承宗愿不愿做，袁可立试探道：

    “王之臣的事情，孙兄应下了？”

    “他也算是文职军官出身，只要你开口，枢密大臣会在廷推时支持。”

    承诺利用自己在枢密院的影响力，将王之臣廷推上去。

    孙承宗抚了抚胡须，眉宇有些凝重，他向袁可立道：

    “本来我是想支持的，但是袁兄这么一说，又让我有些犹豫。”

    “发动辽东功臣支持也就罢了，辽东功臣需要在朝堂上发出声音。”

    “但是和枢密大臣一起，事情就有些大了。”

    “我担心会有人弹劾结党营私。”

    袁可立哈哈一笑，对孙承宗的谨慎很是开心。

    能够如此谨慎地应对此事，说明孙承宗没有膨胀，还有对朝廷的敬畏。

    这样的人才能承担重任，不用担心他搅风搅雨。

    他向孙承宗道：

    “这件事称不上结党。”

    “兵部和枢密院支持卫所出身的大臣，那是天经地义。”

    “你知道王之臣为何受到重用？因为他是潼关卫出身。”

    “皇上将卫所世官一直视为自家世官，我等在廷推时支持他，正合皇上心意。”

    解除孙承宗的忧虑，向他说明原因。

    孙承宗对王之臣为何突然成为左都廷尉一直有些不解，还以为是皇帝选个爵位不高的辽东功臣重用。

    如今听袁可立解释，才知道还有这个原因。

    再想到袁可立也是出身世官，他终于明白了皇帝为何一直信任袁可立，把他抬到这么高的地位。

    看来在内忧外患的时候，皇帝更信任世官。自己将来外出开藩，也要留几支世官在内地。

——

    转着这个念头，孙承宗确定了在廷推时支持王之臣。又听袁可立道：

    “今日朝会上的事情你也知道了。”

    “皇上召我入宫，就是对一些人不满意。”

    “可惜你被封爵，不然这次回京，定然能担任首辅之位。”

    孙承宗听到后哈哈笑道：

    “袁兄拿话唬我！”

    “外出立功的阁臣，有哪个登上首辅之位？”

    “再说了，我又不是没在朝廷做过官，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出将入相在前朝还可，本朝绝不可为。”

    对文官的心思孙承宗很明白，知道他们一定不会让自己登上首辅之位。

    而且皇帝也不会用，现在的首辅任命权在皇帝。

    而且韩爌这几年的境遇，也让他对首辅一职没那么期盼，他向袁可立道：

    “现在的首辅可不好做，要帮皇上担责，要受几方的夹板气。”

    “我能受封侯爵世代富贵就满意了，不会再想首辅之位。”

    “倒是成基命，我看更适合当首辅。”

    “皇上真要换的话，成学士能力上最合适。”

    袁可立也是这个看法，认为成基命最合适。

    他的性情宽厚，在群臣中颇有威信。

    而且在皇帝和臣子冲突时，他总能找到合适的语言劝解。

    这样的人最适合君臣之间协调，是首辅的好人选。

    无奈他现在还是协办大学士，不可能一步登天，登上首辅之位。

    袁可立只能叹道：

    “成基命可惜了！”

    “他是叶文忠公的弟子，有几分叶公的手段。”

    “如果朝堂有他维持，君臣之间的关系定然更融洽些。”

    “可惜他资历太浅、年龄也不小了，不知道将来能不能登上首辅之位。”

    孙承宗摇了摇头，对此同样不看好：

    “成基命虽然自建北儒学社，但是到底是东林出身。”

    “韩爌之后定然是没有东林背景的人当首辅，不可能再用东林。”

    “看袁兄的样子，皇上应该没有现在就换首辅之意？”

    话语中有些疑问，更多的却是自信。

    如果真要换首辅，袁可立不可能这么气定神闲。

    果然，袁可立点了点头，说道：

    “其他人都不合适，所以皇上决定继续让韩爌当首辅。”

    “不过君臣之间，还需要人协调，我这几年在朝堂上，就是做这件事。”

    “将来朝堂上若是起了冲突，你我要同首辅一起劝说君臣。”

    孙承宗这下惊讶了，因为这不弱于首辅的地位。

    袁可立能有这么大的权势，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在前几年作为群臣代表，和皇帝商谈权力分配。

    如果自己能获得这样的地位，就算没当首辅，也会在朝堂上有很大影响力。

    他看着袁可立说道：

    “袁兄，这是你自己想的，还是皇上的意思？”

    “我可没有你在朝堂上的影响力，担不起这个重任。”

    袁可立摇了摇头，劝说道：

    “孙兄太过谦了！”

    “朝堂上能担起这件事的，其实只有你一人。”

    “你有辅政大臣衔，又有侯爵身份，无论文官武将还是勋贵，他们都能接受你。”

    “将来我若离世，能维持朝堂的定然是你！”

    斩钉截铁地说出这句话，袁可立颇有些托付之意。

    他这一两年身体越来越差，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离世。

    枢辅由朱燮元接替还好说，协调君臣关系这件事，非得由孙承宗不可。

    他向孙承宗道：

    “皇上重制礼乐，用意是好的。”

    “但是上一位改制的建文君是什么下场，孙兄应该知道。”

    “以朝廷新军的战力，地方作乱我是不担心。”

    “就怕朝廷里面，冲突严重了有人作乱。”

    “所以我希望孙兄能协调好君臣关系，就算冲突严重了，也不许有人作乱。”

    一番话可谓推心置腹，说明自己的担心。

    孙承宗有些疑惑道：

    “有这么严重吗？”

    “朝堂上现在虽然有冲突，但是到不了那地步。”

    “皇上和韩首辅，不是一直在忍下去？”

    认为当今皇帝和首辅韩爌，称得上相忍为国的典范。

    只要维持这个局面，就不可能大乱。

    但是袁可立却摇了摇头，说道：

    “韩爌维持局面尚可，却不可能有大决定。”

    “皇上现在对他能维持住局面满意，以后要深入重制礼乐时，就不会再用他了。”

    “旁的不说，皇上一直要求的大造黄册，孙兄应该知道有多少问题。”

    孙承宗皱了皱眉，有些明白了袁可立为何这样担心。

    当今皇帝对大造黄册的重视，那是所有人都明白的。早在五年前就规划了这件事，今年要看成绩。

    但是黄册的数百年积弊，哪是短短数年就能扭转过来的。

    将来如果深入查，肯定会出问题。

    皇帝能容忍韩爌在小事上糊弄，在这种大事上一定不会忍。

    将来必然会强硬推行新制度，那时朝堂上一定会有大纠纷。

    思索之间，他又听到袁可立道：

    “太祖废除丞相，直接面对大臣。”

    “君臣之间的关系，再无缓冲余地。”

    “这在国初问题还不大，太祖、成祖有足够的权威压伏诸臣。”

    “仁宣之时，问题就开始出现了。英宗就是对朝堂大臣不满，所以重用王振那个阉人。”

    提到皇帝重用阉人的原因，袁可立顿了一下，方才继续道：

    “到了成化年间，宪宗手段过人，把内阁六部架空，人称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君臣之间的关系，已经有些不对。”

    “然后孝宗重用朝堂大臣，又给了大臣廷推大学士等权力。臣权为之一盛，武宗登极后当即重用刘瑾等阉人。”

    “不过他最终也没夺到多少权，是世宗嘉靖皇帝，用廷杖把权力夺了回去。”

    “后来世宗沉迷修道、穆宗纵情声色、神宗登极时年幼，臣权重新兴盛，出现了张居正这种能称摄政的大臣。”

    “在张居正等人制定的规矩下，神宗终其一生，都没有多少实权，后来更是隐居深宫怠政。”

    “再往后就是熹宗，他随着光宗重用了一段时间东林党，天下局势却越发败坏。导致魏忠贤这个阉人被重用，强行压制诸臣。”

    “当今天子手段更类世宗，你说群臣一直逼迫下去，皇上还有多少耐心？”

    孙承宗悚然而惊，知道现在看似平稳的朝局下，隐藏着极大危机。

    当今皇帝是圣明之君，这点是群臣公认的。

    五年平辽的孙承宗，更是认可这一点。他最明白自己功劳的水分，平定辽东功绩最大的其实是皇帝，他在前线就是个执行旨意的人。

    这样的英明有为之君，不可能任由群臣架空的。

    但是群臣因为万历年间的习惯，仍旧按习惯消磨皇帝的耐心、一步步逼迫皇帝。

    等到皇帝不耐烦了，一定会产生冲突。到时候不是用廷杖，就是会用阉人。

    袁可立的担心，确实有其道理。

    『没有袁兄压着，说不定朝廷早就乱了。』

    『但是他能压住，换了我还可以吗？』

    『可不能因此遗祸子孙！』

    想到这里，孙承宗就有些退缩之意，不愿搅进浑水。

    对于已经有世袭爵位的他来说，以勋贵身份坐观风云、世代享有富贵，才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而不是插手朝堂事务，惹来君臣厌烦。

    武定侯郭勋死于狱中的教训，对所有勋贵都是警示。

    不过，他刚刚流露这个态度，就被袁可立斥责道：

    “孙兄，我和你说这件事，是信任你！”

    “你是现在成了侯爵，就丢了单车赴边的勇气吗？”

    “若是这样，我这就劝皇上收回你的任命。”

    “你能以侯爵身份，去封地安享富贵。”

    孙承宗听到这番话，顿时有些羞愧。

    当初他在朝堂大臣都视辽东为畏途时，勇敢赶赴边地，这才有了现在平定辽东、受封侯爵的功绩。

    没想到现在却怕了，连稳定朝堂都没有信心。

    其实他有什么可怕的，大明世袭侯爵，就是他的底气——

    自从国初以来，还没有侯爵因为这种事情失去爵位。

    只要他不是搞得天怒人怨，就不会有性命之危。(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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