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长安城渐渐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经过刘弗陵商议确定的盐铁改良方案正式颁行，大汉下首的各郡国开始实施。而那些参与商议的贤良文学们大多被授予官职，留在了长安，为首的桓宽被任命为谏议大夫，专门负责监督盐铁改良的落实情况。

看起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霍光知道，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这一日，他在大将军府接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张安世。

张安世乃是已故御史大夫张汤的儿子，今年四十五岁，官居光禄勋，他为人谨慎，做事周密，在朝中人缘很好。更重要的是，他与霍光私交甚笃，是少数几个能与霍光说一说真心话的人。

张安世落座后，第一句话就说道，“大将军近日消瘦了。”

霍光苦笑道，“朝中操心的事多，睡不好。”

“是为了陛下？”张安世压低声音，“还是为了朝中的非议？”

“都有。”霍光揉着太阳穴，“安世啊，你说实话，如今的我是不是太专权了？”

张安世没有立刻回答，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沫，才缓缓道，“大将军受先帝托付，辅佐幼主，本就该专权，若不专权，如何稳定朝局？如何平燕王之乱？”

对于张安世的话，霍光不置可否，接着说，“但陛下长大了，他今年八岁，已经如此聪慧，再过几年，必然是要亲政的，到那时，我这个专权的大将军，又该如何自处呢？”

张安世放下茶杯，眼眸一动，“大将军想过急流勇退吗？”

霍光微微摇头，“退？往哪退？先帝信任我，将大汉江山托付给我，我若是退了，谁来辅佐陛下呢？是上官桀那样的野心家？还是桑弘羊那样的权臣？”

“那大将军想过......还政于陛下吗？”

霍光沉默，还政？陛下才八岁，怎么还？就算还了，他能处理朝政吗？那些老臣会服他吗？大汉的各郡国会听命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最终霍光开口道。

“那什么时候是时候？”张安世追问，“等陛下十五岁？还是二十岁？大将军，权力这东西，抓得越紧，失去时就越痛苦，先帝晚年为何多疑？为何滥杀？不就是因为舍不得放权吗？”

这话太直接，霍光脸色微变。

张安世起身，走到窗前，背对着霍光，“大将军，我父亲张汤，当年不也是权倾朝野，但他最后被先帝赐死，家产充公，族人流放。为什么呢？不就是因为权力太大，让先帝不安了吗？”

他转身，看着霍光，郑重说道，“大将军现在做的事情，比我父亲当年更甚，陛下虽然年幼，但他不傻，他现在依赖你，感激你，但总有一天，他会觉得你碍眼，到那时......”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里面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霍光久久不语，挚友张安世说的，他都懂，但懂归懂，做归做，他现在放手，朝局必乱。盐铁改良才刚开始，边关还不稳，诸侯王还在观望......

“再给我五年吧。”霍光最终说，“五年后，等陛下十三岁，我会逐步还政的。”

“五年？”张安世苦笑，“大将军，权力这种东西，五年的时间，已经足够改变一个人，我怕五年以后啊，你不想放了，就不会像现在这般想了。”

沉默了片刻之后，霍光语气坚定的回答道，“我肯定会的，我霍光对天发誓，待陛下成年，必还政于上，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张安世看着这位老友，知道他说的真心话，但真心话，往往最不可靠，人在权力的漩涡里，往往会变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但愿如此。”张安世叹息，“对了，最近有件事要提醒大将军，金日磾最近和陛下走得很近。”

霍光皱眉，“金将军负责宫中护卫，自然要和陛下亲近。”

“不只是护卫那么简单。”张安世压低声音，“我听说，陛下经常召金将军密谈，一谈就是半个时辰，而且他们谈的东西，不让你知道。”

霍光的心沉了下去，这是陛下在培养自己的势力？在防备他？

张安世继续说，“还有，陛下最近在召见一些年轻官员，特别是那些在燕王之乱中立功的，比如那李陵已经被提拔为北军校尉，其他几个年轻将领也都有封赏，大将军，陛下这是在......培养自己的势力啊。”

霍光的手在袖中缓缓握紧，他突然想起陛下问他的那句话：你想当周公，还是想当项羽？原来，陛下已经开始准备了吗？

“我知道了。”他尽量让声音平静，“谢谢你，安世。”

张安世知道该说的都说了，便起身告辞，霍光独自坐在书房里，看着墙上的地图，长安城，未央宫，那个八岁的孩子......

八月中秋夜，未央宫内设中秋宴。

宴会在前殿举行，百官齐聚，觥筹交错，皇帝刘弗陵坐在主位，霍光、金日磾、桑弘羊等重臣分坐两侧，席间有歌舞助兴，丝竹悦耳，一派祥和。

但霍光注意到，陛下的笑容很勉强，虽然他才八岁，但那种疲惫和疏离，是装不出来的，宴会进行到一半，刘弗陵忽然起身，“朕有些乏了，诸位爱卿继续，大将军，你随朕来。”

霍光起身，随刘弗陵离开前殿，来到温室殿后的庭院，中秋月圆，清辉洒地，庭院里种着几株桂树，花开正盛，香气袭人。

“大将军，你看这月亮。”刘弗陵仰头望月，“父皇说，月亮上住着嫦娥，她偷吃了仙药，飞到月亮上，再也回不来了。”

霍光不知道陛下现在为什么说这个传说，只能附和道，“回陛下，的确是的，民间有此传说。”

“你说，嫦娥后悔吗？”刘弗陵问，“为了成仙，离开丈夫，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月亮上。”

“这......臣不知。”

“朕觉得她最后后悔了。”刘弗陵说，“不然为什么月亮洒下的月光，总是那么冷清？”

他转身，看着霍光，“大将军，你后悔吗？后悔接受父皇的托付，来辅佐朕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霍光连忙跪倒，“陛下何出此言！臣能受先皇信任，辅佐陛下，是臣的荣幸，怎会后悔？”

“起来吧。”刘弗陵扶起他，“大将军，朕知道你很累，朝中大事小事都要你操心，还要面对各种非议，朕有时想，如果父皇传位给燕王，你现在是不是轻松很多？”

霍光心中一紧，“陛下......”

“朕只是说说。”刘弗陵笑了，笑容里有些苦涩，“大将军，朕今天找你来，是想和你做个约定。”

“陛下请讲。”

“五年。”刘弗陵伸出五根手指，“给朕五年的时间，五年内，朝政仍由大将军主持，但朕要开始学习理政，五年后，朕十三岁，那时大将军逐步还政于朕，到朕十五岁成年，正式亲政，不知你意下如何？”

这话落在霍光的耳中如同炸雷，这和自己对张安世说的不谋而合，但此时此刻陛下主动提出来，意义完全不同。

“陛下，臣......”

“大将军不必现在答复。”刘弗陵说，“你且回去好好想想，朕知道，这个要求很过分，你为朕，为大汉付出了这么多，朕却急着要权，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来，“但大将军，朕怕，怕时间久了，你会变成父皇晚年那样，多疑、专断、滥杀，也怕朕自己，会变成燕王那样，为了夺取权力而不顾一切。”

月光下，刘弗陵的眼中泪光闪烁，“父皇留给朕的玉匣，最近总是显示一些奇怪的画面，朕看到父皇在千年后的世界，看到很多看不懂的东西，朕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朕知道一件事，可能就是时间不多了。”

他拉住霍光的手，“大将军，你要帮朕，帮朕尽快长大，尽快接掌这个江山，朕不想等到一切都来不及的时候，才后悔莫及。”

霍光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感动，有愧疚，也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

“陛下，臣......”他的声音有些哽咽，“臣答应陛下，与陛下约定五年，五年后，臣一定还政于陛下。”

“谢谢大将军的体谅。”刘弗陵笑了，这次是真诚的笑，“那我们从明天开始，明日朝会后，大将军来温室殿，教朕看奏章，教朕如何处理政务。”

“臣遵旨。”

两人又说了会儿话，霍光告退，刘弗陵独自站在庭院里，看着天上的圆月。这时候，玉匣在怀中微微发热，他取出打开，里面星光旋转，渐渐组成一行字：

“路还长，小心走。”

刘弗陵合上匣盖，仰望明月。路还长，但他不再是一个人了，有霍光，有金日磾，还有那些忠诚于大汉王朝的臣子。

还有这个神秘的玉匣，这个父皇留下的，不知是祝福还是诅咒的礼物。

风吹过，桂花瓣纷纷落下，像一场金色的雨，长安城的这个中秋夜，很多人失眠了，但刘弗陵睡得很好，他梦见自己长大了，穿着龙袍，坐在未央宫前殿，接受百官朝拜。

而霍光站在一旁，笑容欣慰，梦的最后，父皇出现在殿中，对他点头，然后说了一句话，但他没听清。

等到他醒来时，天已微亮，那个玉匣安静地躺在枕边，温润如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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