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服务中心的老师傅手艺确实好。

不到五分钟，坏掉的轮子被卸下来，新的装上去。老师傅试了试，轮子转动顺滑，咕噜咕噜的声音清脆悦耳，在安静的维修间里格外清晰。

“好了，”老师傅拍了拍行李箱，手掌上有常年劳作留下的茧子，“十块钱。”

洛奇掏出钱包——黑色的旧钱包，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他抽出唯一的一张十元纸币递过去。老师傅接过钱，没看面额，随手塞进沾着油污的围裙口袋，又低头去修下一件东西——一把断了腿的木椅，椅面上有斑驳的漆痕。

“师傅，这轮子怎么突然就掉了？”洛奇多问了一句。其实他知道答案，但就是想说点什么，打破这突如其来的安静。

“这牌子的轮轴容易松，”老师傅头也不抬，手里的螺丝刀熟练地转动，“塑料件，用久了就磨损。你们学生喜欢图便宜，这种箱子看着大，其实承重不行。”他敲了敲行李箱的外壳，发出空心的咚咚声，“以后注意别拖太重的东西，书啊电脑啊，分开放。”

“好，谢谢师傅。”

洛奇拉着修好的行李箱走出维修中心。轮子在水泥地面上滚动，发出均匀的咕噜声，与来时那歪歪扭扭的节奏截然不同。

周磊在外面等着，正跟一个路过的女生搭讪——那女生穿着碎花连衣裙，抱着几本书，礼貌地微笑着。看到洛奇出来，周磊赶紧结束对话跑过来：“修好了？真快！”

“嗯。”

“老师傅说什么了？”

“说这牌子的轮轴容易松，让以后别拖太重的东西。”

“哦……”周磊点点头，突然眼睛一亮，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那沈学姐不是帮你把东西都收拾回箱子了吗？她肯定知道你箱子里有什么！那些稿纸……她看了？”

洛奇的手顿了顿，握紧了行李箱拉杆。

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想过，在回宿舍的路上反复想过。

当时稿纸散了一地，有的正面朝上，墨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有的反面朝上，露出空白的背面；还有的飘到了花坛边，沾上了细碎的草屑。沈怡然一张张捡起来，整理，抚平，叠齐。这个过程里，她的视线不可能不落在那些文字上。

看到了他写的那些幼稚的文字。

那些关于幻想世界里的冒险，关于青春里说不出口的心事，关于深夜里独自面对白纸时的孤独与渴望。

虽然可能只是匆匆一瞥。

虽然可能只来得及看清几个句子，几个词语。

但确实看到了。

“应该……看到了一点吧。”洛奇说，声音比平时低了一些。

“哇！”周磊夸张地捂住嘴，眼睛瞪得圆圆的，“那沈学姐不是知道你写小说了？她说什么来着？‘写得很认真’？我的天，这评价可以啊！能被沈学姐说‘认真’，够你骄傲一学期了！”

是很可以。

洛奇想。

对于一个写作者来说——如果他可以自称写作者的话——最大的肯定或许不是“写得好”，而是“写得很认真”。前者是关于天赋和才华，是别人赋予的标签；后者是关于态度和用心，是自己可以掌控的部分。

而沈怡然看到了他的用心。

哪怕那些文字还稚嫩得像刚学步的孩子，哪怕那些故事结构松散如散沙。但她看到了里面的认真，看到了那些蓝色墨水背后倾注的时间与心思。

这比任何华丽的夸奖都更让人……心动。

是的，心动。

洛奇不得不承认，当她说出那四个字时，他心里某个地方轻轻颤了一下。

“不过话说回来，”周磊摸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沈学姐怎么会对稿纸这么上心？一般人捡到这种东西，不就是随便叠叠还给你吗？她还一张张抚平，按顺序整理……这也太细心了吧。细心得有点……”

周磊没说完，但洛奇知道他想说什么。

细心得有点过了。

细心得不像是随手帮忙，而像是在对待什么重要的工作，什么珍贵的物品。

洛奇想起她抚平纸张卷角时的动作。食指和中指轻轻按压在纸张边缘，沿着折痕一点一点推过去，力道均匀而克制，直到纸张完全平整，没有一丝皱褶。

那种专注，那种耐心，那种轻柔。

不像是在整理陌生人散落的稿纸。

倒像是在修复什么易碎的古籍，或者在装裱什么珍贵的画作。

“可能……她就是这样的人吧。”洛奇说，目光落在前方梧桐树的影子上，“做什么事都很认真。听说她在文艺部工作也是这样，每个细节都要做到最好。”

“也是，”周磊点头，两人继续往前走，“我听学长说过，沈学姐在工作上就是出了名的较真。去年文艺部办过一个校园艺术节，从节目筛选到舞台布置，从灯光音效到观众席安排，每一个环节她都亲自把关。最后艺术节特别成功，连市里的媒体都来报道了。”

“但她应该很累吧。”洛奇突然说。

“什么？”

“那么认真，那么较真，什么事都要做到最好……应该很累吧。”洛奇重复道，语气里有一种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关切。

周磊愣了一下，然后耸耸肩：“可能吧。不过人家愿意啊，而且做得好，大家都佩服。这叫……嗯，叫什么来着？‘自我要求高’！”

两人边走边聊，回到了宿舍区。

梅园3栋楼下，有几个男生在打羽毛球。白色的羽毛球在路灯下来回飞舞，划出一道道银亮的弧线。球拍击球的清脆声响、跳跃落地的脚步声、偶尔爆发的笑声和呼喊声混在一起，在初秋的夜晚里蒸腾出青春特有的热气。

“对了洛哥，”上楼时，周磊突然转过头，表情难得认真，“你写的小说，能给我看看吗？”

洛奇脚步一顿。

“就是那些稿纸上的，”周磊解释，声音放轻了些，“我有点好奇。沈学姐都说‘写得很认真’，那肯定有特别的地方。而且……”他挠挠头，“而且咱们现在是室友了，我也不会笑话你。”

“……还是算了。”洛奇摇头，继续上楼梯，“都是高中时写的，很幼稚，没什么好看的。”

“别啊，给我看看嘛！我保证，看了之后只夸不贬！”

“真不行。”

“小气鬼。”周磊撇撇嘴，但没再坚持，转身继续爬楼梯，背影显得有些失落。

洛奇松了口气，心里却泛起一丝歉意。

那些稿纸上的文字，是他最私密的部分。是他深夜失眠时在台灯下写下的呓语，是他在数学课上偷偷藏在课本下记录的心事，是他面对空荡房间时唯一可以对话的对象。

连林葵都没看过——她尊重他的隐私，只说等他愿意分享时再看。

他怎么可能随便给别人看？

不是小气。

而是……害怕。

害怕别人看到那些幼稚的文字，会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害怕别人看穿那些文字背后隐秘的心事，会投来同情或好奇的目光。害怕那些脆弱得像蝉翼的部分暴露在阳光下，会因太过透明而无所遁形。

但沈怡然看到了。

虽然可能只是几眼。

但她没有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没有投来同情或好奇的目光。

而是说“写得很认真”。

平静地，自然地，就像在陈述一个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这让他觉得，那些文字也许没有那么不堪。那些心事，也许没有那么可笑。那些深夜里独自面对白纸的时光，也许真的有它的意义。

回到506，李浩和张铭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东西。宿舍看起来整洁多了——书架上的书按高低排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床铺铺得平整，被角都折出了棱角；桌面擦得干净，连键盘缝隙里的灰尘都被清理了。

“你们回来了？”李浩正在往墙上贴课程表，手里拿着一卷透明胶带，“我刚去教学办领了课表，你们看看，贴在哪儿合适。”

洛奇接过课表。

白色的A4纸，黑色的宋体字印刷得工工整整。计算机导论、高等数学、C语言程序设计、大学英语、思想道德修养与法律基础……课程排得满满当当，从周一到周五，每天都有课，有些天甚至从早八到晚九。

大学的学习生活，就这样以最具体的形式展现在眼前。

规律，充实，不容置疑。

但洛奇看着那些课程名称，心里却隐隐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些深夜写下的、不被课表安排的时光。

少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无法用学分衡量的幻想。

少了那些关于“也许”的、模糊而美好的可能性。

他沉默着，把课表贴在自己书桌前的墙上。透明胶带撕开发出刺啦的响声，在安静的宿舍里格外清晰。贴好后，他退后一步看了看——白色的纸张贴在米色的墙面上，简洁，明了，像一道分界线。

这就是他接下来四年的生活轨迹。

“对了，”张铭从床上探出头，手里还拿着手机，“我刚在楼下公告栏看到通知，明天早上六点半要开新生大会，在大礼堂。不能迟到，要记考勤，计入综合素质评价。”

“六点半？”周磊哀嚎一声，整个人瘫在椅子上，“这么早？我以为军训期间就能睡个懒觉呢！”

“想得美，”李浩笑道，“大学又不是来睡觉的。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洛奇坐下来，椅子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打开笔记本电脑，按下电源键，风扇开始转动，发出细微的嗡鸣。屏幕亮起，还是那个空白的Word文档，光标在左上角固执地闪烁，等待输入。

洛奇的手指放在键盘上，指腹感受到塑料键帽细微的纹理。

他想写点什么。

关于今天下午的意外。

关于那个坏掉的轮子和修好的轮子。

关于那双帮他整理稿纸的、白皙而温柔的手。

但手指像僵住了一样，悬在键盘上方，迟迟按不下去。

仿佛那些感受太过具体，太过鲜活，反而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承载。怕写轻了，表达不出那份重量；怕写重了，又显得矫情造作。

“洛奇，”周磊突然又凑过来，这次语气更加诚恳，“你那个稿纸，真的不能给我看看？我就看一页，就一页，保证看完就忘，绝对不跟别人说。”

“……不行。”洛奇还是摇头，这次声音更坚定了些。

“唉，好吧。”周磊终于放弃了，耸耸肩回到自己的座位，“不过说真的，你要是真喜欢写，可以继续写啊。大学时间多，自由，不像高中那么忙，天天被试卷追着跑。”

继续写吗？

洛奇看着空白的文档，光标还在闪烁，像一颗等待被点燃的星星。

高中时写东西，是因为心里有话想说，又找不到人可以倾诉。所以写在纸上，变成文字，变成故事，变成一个个平行世界里的自己。

现在呢？

现在他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走进这所陌生的大学，认识了新的室友，开始了新的生活。

心里的话，好像更多了，更乱了，更难以梳理了。

但更不知道对谁说。

也许……可以继续写？

不是为了出版，不是为了被认可，甚至不是为了给任何人看。

而是为了自己。

为了记录这段新生活的开始，这场猝不及防的相遇，这些像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洛奇深吸一口气，手指终于落下，在键盘上敲下第一行字：

“九月的阳光很好，好到让人睁不开眼。”

他停下来，看着这行字。太普通了，像所有青春故事的开头。

删掉。

重新写：

“行李箱轮子坏掉的那一刻，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又删掉。太矫情了，像在夸大其词。

最后，他写下：

“她蹲下来，白皙的手指抚过散落的稿纸。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什么易碎品，又像在触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这次，他没有删。

继续写：

“那些稿纸上有他高中三年写下的文字。幼稚的，矫情的，不成体系的，像青春本身一样混乱而真实。他从未想过会给别人看，更没想过会被这样一个人看到——一个看起来完美得不像真人的人。

但她看到了。

还说了‘写得很认真’。

四个字，很轻，像羽毛落地。

但落在他心里，却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湖面。

泛起涟漪。

一圈，一圈，慢慢扩散。”

写到这里，洛奇停下来。

他看着屏幕上的文字，一行行黑色宋体在白色背景上排列整齐。真实，又有些不真实。像是把今天的经历重新梳理了一遍，赋予它秩序；又像是给那段记忆镀上了一层柔光，让它更加清晰，也更加朦胧。

他保存文档，文件名：“九月记事01”。

然后关掉电脑，合上屏幕。黑色的镜面映出他模糊的倒影，和身后宿舍里温暖的灯光。

窗外已经完全黑了。宿舍楼灯火通明，每个窗户都透出或白或黄的光亮，像无数只凝视夜晚的眼睛。远处操场上有夜跑的人，手电筒的光点在黑暗中规律地移动，像萤火虫在秋夜里飞舞。

大学生活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平静而充实地流逝。

洛奇洗漱完，爬上床。

躺下时，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在适应新的重量。被子有股阳光晒过的味道，干燥，温暖，很舒服。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又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下午的画面。

她帮他捡稿纸的样子，侧脸在阳光下轮廓清晰。

她指路时认真的神情，手指指向梧桐树荫的深处。

她转身离开时马尾辫摇晃的弧线，在空气中划出看不见的轨迹。

还有那股淡淡的、几乎要消散的茉莉香。

这些细节，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帧一帧在脑海里回放。清晰得不可思议，真实得令人恍惚。

洛奇翻了个身，面向墙壁。墙壁刷着白色的乳胶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灰白的光泽。

睡吧。

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明天还要早起。

明天还有新生大会。

明天……也许还会在校园的某个角落遇见她？

这个念头像夜风一样拂过脑海，一闪而过，很快被他用力压下去。

不该想的。

不能想的。

他们只是陌生人，因为一场意外有了短暂的交集。现在意外结束了，交集也该结束了。

仅此而已。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夜色里窃窃私语。

夜色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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