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的灯一直亮到深夜。

周磊的嘴就没停过，像一台永不停歇的录音机。从晚饭时食堂的麻辣香锅有多辣多过瘾，到刚才在楼下打羽毛球怎么被隔壁宿舍的体育生虐，再到对明天新生大会的各种猜测——他一个人就能撑起整场独角戏，而且乐在其中。

李浩和张铭偶尔插几句，大多数时间在笑着听，偶尔摇头感叹周磊的精力旺盛。

洛奇最安静。

他坐在书桌前，笔记本电脑已经合上，黑色的屏幕像一块沉默的镜子。桌面上除了电脑，只有一个简单的笔筒、一本摊开的《C语言程序设计》，和那张刚刚贴好的课表。窗外路灯的光透进来，在桌面上投出一块菱形的暖黄。

“你们说，明天新生大会，校长会讲什么？”周磊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拿着袋薯片，咬得咔嚓作响，“我高中时每次开学典礼，校长讲的都是那几句——‘新学期新气象’‘努力学习报效祖国’‘注意安全遵守纪律’……听得我都能背了。”

“大学应该也差不多吧。”李浩在床边整理书包，把明天要带的笔、本子、水杯一样样放好，“不过听说清北大学的王校长挺有意思的，讲话不爱用稿子，经常即兴发挥，有时候还会讲笑话。”

“真的？”周磊眼睛一亮，“那可以期待一下！我最怕领导讲话又长又无聊了。”

张铭正在跟家里人视频，手机靠在床头，屏幕上是母亲关切的脸。他用四川方言快速说着什么，语速快得像在说rap，偶尔传来他妈妈叮嘱的声音，隔着扬声器有些模糊：“要按时吃饭哈”“跟室友处好关系”“钱不够了说一声”……

很平常的对话。但在这间陌生的宿舍里，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听着却让人心里暖暖的，又有点酸酸的。

这就是离家上大学的感觉——自由像突然胀满的气球，又有点孤单像深夜醒来的恍惚；新鲜得像刚拆封的书，又有点想家像旧衣服上熟悉的气味。

“对了，”周磊突然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凑到洛奇身边，“洛哥，你再给我讲讲下午的事呗？沈学姐帮你收拾东西的时候，具体是什么样子的？我要细节！像小说里那种细节！”

洛奇无奈地转过头：“不是都说过了吗？”

“你说得太简单了！就那么几句‘她帮我捡起来了’‘她说写得很认真’就没了？”周磊眼睛发亮，像探照灯一样盯着洛奇，“我要听细节！细节懂吗？比如，沈学姐蹲下来的时候，头发是不是垂下来了？她穿什么鞋子？说话时眼睛看着哪里？有没有笑？”

这一连串的问题让洛奇愣住了。

细节？

他当然记得。

每一个细节都像用刻刀刻在了记忆里，清晰得让他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蹲下来时，马尾辫从肩头滑落，垂在胸前。发梢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蜂蜜般的棕色，有一缕黏在汗湿的脖颈上。

她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白衬衫的料子很薄，在阳光下有些透光，能隐约看见里面浅色吊带的轮廓。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白皙纤细的手腕，腕骨微微凸起。牛仔裤是浅蓝色的直筒款，洗得有些发白，膝盖处有淡淡的磨损痕迹。

她说话时语气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事实。但声音清冽，像山涧里流动的泉水，干净，没有杂质。

她的眼神……很专注。看着那些散落的稿纸时，睫毛低垂，目光随着手指移动，像是在看什么需要小心对待的东西。没有不耐烦，没有敷衍，就是认真地、专注地在帮忙。偶尔抬眼看他时，眼睛很亮，瞳孔在阳光下是浅浅的棕色。

但这些，洛奇不想说。

不想把这些细节拿出来，跟周磊分享，变成宿舍夜谈的谈资，变成可以随意讨论、夸张演绎的素材。

像是……那是只属于他的记忆。

私密的，珍贵的，像藏在贝壳里的珍珠，不想被别人触碰、品评、估价。

“就那样。”洛奇简短地回答，转回头继续看着桌面。

“就那样是哪样啊？”周磊不依不饶，干脆拉过椅子在洛奇旁边坐下，“洛哥，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咱们现在是室友，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见到了传说中的沈学姐，还跟她说了话，这是多大的福气啊！分享一下怎么了？我又不会到处乱说！”

“周磊，”李浩开口打圆场，声音温和，“你别逼洛奇了。人家不想说就不说嘛，可能觉得那是私事。”

“我就是好奇嘛！”周磊撇嘴，薯片袋在他手里哗啦作响，“那可是沈怡然诶！零绯闻的沈学姐！多少人想跟她说句话都没机会，洛哥不仅跟她说话了，还被她帮忙了……这经历够吹四年了！我要是有这经历，我能写篇三千字的小作文！”

“那你写吧。”洛奇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反正你怎么说都行，别太离谱就行。”

周磊眼睛一亮：“真的？那我不客气了！”

他清清嗓子，站到宿舍中央，像演员登上舞台。李浩和张铭都转过头来，连视频里的张妈妈都好奇地问：“娃儿，你们在搞啥子？”

“妈，等会儿说哈！”张铭赶紧回了一句，然后兴致勃勃地看着周磊。

周磊深吸一口气，张开手臂，做出一个夸张的、迎接阳光的姿势：

“话说今天下午，阳光明媚，万里无云。我们的洛奇同学，拖着沉重的行李箱走在校园里。突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

他模仿轮子断裂的声音，惟妙惟肖。

“行李箱轮子坏了！东西如天女散花般散了一地！洛哥当时就慌了，蹲下来手忙脚乱地收拾，耳根通红，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就在这危急时刻，一位仙女出现了！”

周磊张开手臂，做出腾云驾雾的姿势：

“她穿着白色的曳地长裙，长发飘飘，踏着七彩祥云从天而降——不对，是从图书馆方向莲步轻移而来。她看到洛哥的窘境，黛眉微蹙，二话不说，蹲下纤腰就开始帮忙。”

洛奇忍不住打断：“她穿的是白衬衫和牛仔裤，不是长裙。也没有七彩祥云，她是走过来的。”

“艺术加工！艺术加工懂吗？”周磊摆手，一脸“你不懂艺术”的表情，“继续啊——仙女蹲下来，用她那白皙修长、如葱如玉的手指，轻轻拾起散落的稿纸。一张，两张，三张……她抚平纸张的卷角，像抚平岁月的褶皱；她按顺序整理好，像整理散落的时光。那动作，那神态，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周围的路人都看呆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李浩和张铭都笑出了声。洛奇也忍不住弯起嘴角——虽然周磊说得夸张到离谱，但某些细节……比如她抚平纸张的动作，确实被他捕捉到了。

“然后仙女把整理好的稿纸递给洛哥，用她那清泉般、黄莺般的声音说：‘同学，这是你的吗？写得很认真。’”周磊捏着嗓子模仿女声，尖声尖气的，滑稽得很。

“她没叫我‘同学’，”洛奇再次纠正，“她知道我的名字，叫我洛奇。”

“哎呀，细节不要在意！”周磊大手一挥，“总之，仙女帮洛哥收拾好东西，还给他指了去后勤中心的路——纤手一指，那条路仿佛都洒满了圣光！然后仙女转身离开，衣袂飘飘，消失在茫茫人海中。留下洛哥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仙女远去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仿佛灵魂都被带走了……”

“我没久久不能回神。”洛奇说，但语气里已经带上了笑意。

“你有！我都看见了！”周磊瞪眼，表情认真得像在法庭作证，“我当时就在不远处，看到你愣在那儿，跟丢了魂似的，眼神都直了！起码愣了十秒钟！”

洛奇不说话了。

因为他确实……愣了一会儿。

虽然不像周磊说的那么夸张，但确实有几秒钟，大脑是一片空白的。

被那种突如其来的、毫无预兆的善意冲击到的空白。

被那种美好得几乎不真实的画面震撼到的空白。

被那句“写得很认真”轻轻敲中心脏的空白。

“所以啊，”周磊总结陈词，像个做完演讲的政客，“咱们506宿舍，洛哥是第一个跟沈学姐有交集的。这是个历史性的开端！以后咱们在校园里遇见沈学姐，就可以挺直腰板说：‘嗨，学姐，还记得我吗？我是洛奇的室友，就是那个行李箱轮子坏了的洛奇！’”

“你想得美。”李浩笑道，摇摇头，“沈学姐每天见那么多人，哪记得住。”

“想想怎么了？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周磊理直气壮，“而且咱们洛哥长得也不差啊，清清秀秀的，还是文艺青年，写小说的！说不定沈学姐就喜欢这一款呢？”

“别瞎说。”洛奇这次语气认真了些。

“好好好，不瞎说不瞎说。”周磊见好就收，但眼里还是闪着狡黠的光。

大家都笑了。宿舍里的气氛轻松愉快，四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男生，因为这场热闹的夜谈，因为周磊这番夸张的表演，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很多。陌生感像阳光下的薄雾，很快消散了。

这就是大学室友。

来自天南海北，带着不同的口音、不同的习惯、不同的故事，但因为要在一起生活四年，分享这间十几平方米的空间，所以很快就能熟络起来。笑声是最好的破冰船。

“对了，”笑够了，张铭挂掉视频，认真地问，“洛奇，你真写小说啊？”

“……嗯。”洛奇点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面，“高中时写的，随便写写，不算正经小说。”

“能给我看看吗？”张铭很感兴趣，“我也喜欢看小说，不过都是看别人的，网文啊名著啊都看。自己写不出来，没那个文笔。”

“下次吧。”洛奇说，语气缓和了些，“那些稿纸都锁在抽屉里了，等……等我整理一下。”

“好吧。”张铭也不强求，点点头，“那你以后写了新的，可以给我看看。我保证认真读，还可以给你提意见——虽然可能提不好。”

“好。”洛奇应道，心里微微一暖。

话题又自然地转到别处。

周磊开始讲他高中时的趣事——怎么在班主任课上偷偷吃泡面，怎么和死党翻墙出去上网，怎么在高考前最后一个月突然开窍猛涨五十分。李浩分享山东老家的美食——煎饼卷大葱、德州扒鸡、海鲜饺子，说得大家直流口水。张铭说四川的火锅有多好吃，辣得人头皮发麻却又停不下来，还有串串香、担担面、夫妻肺片……

宿舍里充满了笑声、惊叹声、咽口水声。年轻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驱散了初来乍到的孤单和不安。

洛奇听着，偶尔插几句，讲讲自己高中时的事——当然，避开了那些关于写作、关于独处、关于心事的部分。他发现自己其实也能说，只是需要合适的氛围，需要不被打探的安全感。

但心思的某个角落，还在反复回放下午那件事。

周磊虽然说得夸张到近乎滑稽，但有一点是对的——那确实是个特别的经历。

特别到，他会一直记得，在很多年后的大学生活回忆里，那一定是最初的、最清晰的画面之一。

特别到，可能会悄悄地改变一些东西。

比如他对大学生活的期待——原来除了课程、考试、社团，还有这样温柔的时刻。

比如他对写作的态度——原来那些文字，即使幼稚，也可以被认真地对待。

比如……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对某个人的印象，对某种可能性的想象。

窗外，夜色渐深。远处钟楼传来整点的钟声，沉厚悠远，在夜空中荡开。宿舍楼的灯光一盏盏熄灭，像渐次合上的眼睛。只有少数几个窗户还亮着，大概是跟他们一样在夜谈的新生，或者还在整理行李、跟家人通话、默默想家。

年轻的声音在夜色里回荡，像初生的藤蔓，悄悄攀爬，充满活力，充满希望，也充满对未知的忐忑和期待。

“差不多了吧，”李浩看看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快十一点了，明天六点半要集合，得早点睡。听说新生大会要开两三个小时，迟到了可不好。”

“也是，”周磊打个大大的哈欠，眼角挤出眼泪，“那就睡吧。各位，晚安！祝大家做个好梦，最好梦到沈学姐——当然，是洛哥梦到就行，我们就不抢了。”

“又瞎说。”洛奇笑骂一句。

“晚安。”

“晚安咯。”

灯关了。

啪嗒一声，宿舍陷入温柔的黑暗。

只有窗外路灯透进来的微光，在天花板上投出梧桐树叶摇晃的模糊影子，像一幅动态的水墨画。

洛奇躺在床上，睁着眼睛。

窗帘没有拉严，留着一道缝隙。透过缝隙，能看见深蓝色的夜空，和一两颗特别亮的星星。

脑海里还是那些画面——她蹲下的样子，她手指的动作，她说话的神情。

但这一次，不再是他一个人在心里反复回忆、咀嚼、反刍。

而是多了一些东西——

周磊夸张却生动的讲述，那些滑稽的比喻和表演。

李浩和张铭的笑声，好奇的追问，善意的理解。

宿舍里轻松愉快的气氛，那种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却真实的  camaraderie。

这些让那段记忆变得更加生动，更加丰满，更加真实。

不再是一个人心里的秘密，一个需要小心收藏的瞬间。

而是一段可以分享的经历——哪怕他只分享了很少的一部分，哪怕大部分细节还被他珍藏着。

但足够了。

足够让他觉得，那段经历是真实发生过的，不是他的臆想。

足够让他觉得，那个下午不是他一个人的、孤独的幻想。

足够让他觉得，也许……真的可以期待些什么。

期待在校园的某个转角再次遇见她。

期待能跟她自然地打个招呼，说一句“学姐好”。

期待能看见她笑一笑，点个头。

仅此而已。

真的，仅此而已。

洛奇闭上眼睛。

黑暗温柔地包裹着他。

宿舍里传来均匀的呼吸声。周磊已经开始打轻微的小呼噜了，很有节奏。李浩翻了个身，床架发出细微的吱呀。张铭在说梦话，还是四川方言，咕哝着什么“火锅……毛肚……”，然后咂咂嘴。

这一切，都很真实。

真实到让人安心。

真实到让人觉得，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开始。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声音在夜色里窃窃私语，讲述着属于这个校园、这个夜晚、这些年轻人们的故事。

晚安。

洛奇在心里说。

对今天说。

对那个阳光很好的下午说。

也对那个蹲下来帮他整理稿纸、说“写得很认真”的女生说。

虽然她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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