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人在心里轻叹一声，放柔声音继续劝解：“再者说，三爷此去湖广，确是凶险。奴婢听外头小厮们嚼舌，说那边灾民成了流寇，杀人放火都是常事，还有地方官绅勾结，水浑得很。三爷年轻，又是头一回办这样的差事，一个不慎，只怕……”

“老太太、太太们是担心这个，姊妹们也是忧心这个。到底是骨肉至亲，血脉相连，这份担心，与对二爷您平日里的疼爱，原是不同的。二爷您想想，若是您有朝一日也要去那等险地，阖府上下，还不知要急成什么样呢！只怕比今日更甚。”

贾宝玉听了袭人这一番话，心里面的怨气倒是平复了些，只是心底的那股子酸意并没有完全消失。

“你说的这些，我何尝不知？只是……只是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总觉得自打环老三中了状元，这府里的风气就变了。往日里姊妹们聚在一起，不过是吟诗作画，说些玩笑，何等快活。如今倒好，开口闭口便是‘前程’、‘差事’、‘圣眷’，连林妹妹有时都劝我……劝我好歹也读些正经书……”

贾宝玉叹了口气，眼神有些迷茫，望向漆黑的窗外：“你说是不是这世间，容不下我这般淡泊名利人？是不是只有像环老三那样，去争名夺利，去搏个前程，才算是‘正理’？才配得到众人的看重？”

袭人心中酸楚，握住宝玉的手，恳切道：“二爷，您万万不可这般想。这府里，这天底下，像您这般品性的人物，能有几个？老太太常说的‘赤子之心’，说的便是您了。姊妹们敬您爱您，也正是因您这份纯良，不似那些须眉浊物。三爷有三爷的担子，您有您的福分。您的福分，原不在这功名利禄上。您且宽心，姊妹们待您的心，从未变过。今日之事，不过是因着三爷远行在即，特殊些罢了。明日，后日，大家依旧和往常一样，一处玩笑，一处作诗，岂不好？”

贾宝玉望着袭人诚挚的眼神，心中的烦闷渐渐被抚平了些许。

只见他反手握住袭人的手，撒娇似地低声道：“我知你对我好，现在府里也就你和麝月、秋纹几个，还知我的心。”

正说着，外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接着是晴雯的声音：“二爷睡下了么？林姑娘打发紫鹃送东西来了。”

贾宝玉一听“林姑娘”，精神一振，忙道：“快进来！”

紫鹃掀帘子进来，手里捧着个小小的锦囊，笑道：“二爷安。我们姑娘说，今儿在梨香院见三爷收拾行装，想起二爷前儿说夜里睡不安稳，特意找出了这个安神的香囊，里头是她配的香料，让给二爷送来，挂在帐子里，或能安眠。”

说着，将锦囊递上。

只见锦囊是天青色的软缎，上面绣着几竿疏竹，针脚细密。

贾宝玉接过，只觉一股清雅恬淡的香气隐隐透出，沁人心脾。

方才那些委屈、酸意，霎时间去了大半，心里暖融融的，又有些惭愧起来。

袭人见状，抿嘴一笑，对紫鹃道：“难为林姑娘惦记着。二爷正有些睡不着呢，可巧就送来了。”

紫鹃笑道：“我们姑娘还说，让二爷好生歇着，别胡思乱想。明儿若有空，请二爷过去瞧瞧她新得的一幅字帖。”

贾宝玉握着香囊，连连点头：“我明儿一早就去。”

紫鹃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去了。

袭人将香囊仔细挂在床帐钩上，回头见宝玉神色已然舒展，便笑道：“二爷可瞧见了？林姑娘何曾忘了您？便是去梨香院，心里也惦记着您呢。宝姑娘那边，下午不也遣莺儿送了新制的玫瑰清露来？说是给二爷润肺的。姊妹们的情分，都在细处，二爷可别再钻牛角尖了。”

贾宝玉躺回床上，闻着帐中渐渐弥漫开的清幽香气，心中那点芥蒂终于消散。他望着帐顶，喃喃道：“你说的是。原是我小性儿了。环老三……他此去确是不易。但愿他……能平安归来罢。”

话虽如此，但是他心底深处那丝因贾环出息而带来的压迫感和比较之心，就像一根细刺，虽不致命，却始终存在。

或许有些东西，终究是不一样了。

这个他从小长大的、以为会永远诗情画意、姐妹和睦的园子，因为贾环的步步高升，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窗外，月色清冷，像极了怡红院的氛围。

旌旗猎猎，马蹄踏踏。

贾环终于告别了亲人朋友，踏上了一条充满未知的路。前去如何，谁也不知。

钦差仪仗自京城正阳门迤逦而出，前后两百京营精锐骑兵护卫，盔甲鲜明，刀枪闪亮，簇拥着正中青呢官车。

官车两侧，各有一面杏黄旗迎风招展，上面写着“钦差大臣”、“代天巡狩”八个大字，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昭示着车内之人无上的权威与沉重的责任。

官车之内，气氛却与车外的肃杀威严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微妙的凝滞。

贾环与黄景仁相对而坐。

贾环面容清俊，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正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尚方宝剑剑柄。

这是一柄装饰古朴的连鞘长剑，剑鞘乌黑，并无过多纹饰，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

黄景仁面色沉郁，炙热的目光时不时扫过贾环腰间的剑，又迅速移开，看向车窗外的风景，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副使，协理。

这四个字就像一根刺，扎在他心头。

上书湖广灾情，本是想借此立威，在都察院更进一步，甚至梦想着能成为钦差正使，从而一举成名。

谁曾想，半路杀出个贾环。

这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竟硬生生地压了他一头！尤其是庆历帝那句“白纸好作画”，更是让他如鲠在喉。

难道他黄景仁在陛下眼中，就是一张被官场污浊浸染过的废纸？

“黄大人，”贾环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打破了车内的沉默，“依你看，湖广布政使司的急报，说武昌府外围三县灾情已初步控制，粮草发放有序，此言有几分可信？”

黄景仁收回窗外的目光，转而有些怪异地看向贾环，嘴角扯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似笑非笑道：“贾大人初涉官场，有所不知。地方官员奏报，向来是报喜不报忧，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那已是难得的实诚人。至于这湖广的急报嘛……”

说到这里，他故意停顿下来，眼中闪过一丝讥诮，“下官在都察院多年，见过太多‘已初步控制’、‘发放有序’后面，是饿殍遍野、民怨沸腾。未亲眼所见，下官不敢妄言，但……呵呵，下官奉劝衣服，还望贾大人莫要过早乐观为好。”

这话说得客气，内里却透着对贾环“年轻无知”的隐隐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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