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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面谈


“今日戌时,望江楼顶,煮酒烹茶,扫榻以待。”

没有多余的寒暄,也没有虚伪的客套。

简简单单的一份请柬。

但考虑到这份请柬出自谁手,整件事情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落款只有三个字。

王延龄。

顾怀随手将这张足以让半个江陵城商贾趋之若鹜的烫金请柬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看来,还是想明白了站在幕后的人是我,连老的也终于坐不住了。”

“要去吗?”杨震在一旁沉声问道,他的手习惯性地搭在刀柄上,“王家这次吃亏不小,那老狐狸选在这个时候约你,怕是不怀好意。”

“他们不敢动手。”

顾怀打断了杨震的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那座正在轰鸣运转的巨大水车,以及远处热火朝天的工坊区。

“如果是在半个月前,或许他们会选择直接动刀子,就像王腾派人截杀沈明远那样,但是现在...”

顾怀转过身,说道:“现在我们的团练已经成型,我们的庄子已经扩建,我们手里握着官府的盐引,是陈识眼中的摇钱树,这个时候杀我?代价太大了,大到连王家也承受不起。”

“王家是个生意人,生意人最讲究的是算账,当杀人的收益远远小于风险时,他们就会选择另一种方式。”

“什么方式?”杨震下意识地问道。

“谈判。”

“还是去一趟吧,”顾怀整理了一下衣襟,语气平淡,“生意场上的事,终究是要见真章的,躲不过去。”

“而且...”

他和杨震对视了一眼,嘴角微挑:

“我也想看看,这位能在江陵商面上屹立几十年的王家家主,到底想做什么。”

......

望江楼。

江陵最高的酒楼,临江而建。

只是今夜,这里很清静。

没有喧嚣的丝竹,没有划拳的酒客,整座楼都被清空了,只有顶楼亮着一盏孤灯。

顾怀拾级而上。

他走得很稳,每一步都踩在实处,木质的楼梯发出轻微的闷响。

顶楼,四面开窗,江风灌入,带着几分晚春的寒意。

一张花梨木的大圆桌摆在正中,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只有一壶酒,两只杯。

以及一个老人。

王延龄穿着一身员外袍,头发花白,身形有些佝偻,乍一看就像是个路边随处可见的富家翁。

顾怀站在楼梯口,静静地看着这个老人。他没有急着上前,也没有出声打扰,只是站在那里,用一种近乎冷漠的视线,审视着这个对手。

这是一个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从他坐的位置,到他品茶的姿态,再到这整个楼层的布局,无一不在透露着一件事。

他不是什么盛气凌人的暴发户,他是个成功的生意人,或者说,江陵最成功的生意人。

良久。

老人终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来了?”

“来了。”顾怀迈步上前,走到了桌子对面。

老人缓缓转过头,那双浑浊但也深邃的眼睛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顾怀身上。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目光,有审视,有好奇,有轻蔑,也有一丝...忌惮。

他像是在看一件新奇的物件,又像是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晚辈。

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老人那张如同枯树皮般的脸上,才慢慢堆起了一抹笑容。

那笑容很慈祥,甚至可以说是很温和,就像是一个邻家老爷爷看着自家有出息的孙子,但顾怀却在那笑容里,看到了一种虚假到令人作呕的寒意。

“坐。”

老人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顾怀没有客气,依言坐下,他的坐姿很端正,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神色平静,不卑不亢。

“年轻人,定力不错。”

王延龄提起茶壶,亲自给顾怀倒了一杯茶。茶水碧绿,香气扑鼻,是顶级的雨前龙井。

“我像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最困苦时,还去码头上扛过包,见了掌柜的都得点头哈腰,哪像你,如此从容,面不改色。”

老人感叹着,语气中带着几分唏嘘,仿佛真的是在跟晚辈感叹:“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一代比一代强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顾怀看着面前那杯冒着热气的茶,并没有伸手去接。

“王老太爷过奖了,”顾怀的声音很淡,“晚辈只是个读书人,读圣贤书,修浩然气,若是见了个商贾便腿软,那这书岂不是白读了?”

老人倒茶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倒满,只是那双浑浊的老眼中,多了些什么。

是啊,商贾。

在这大乾,士农工商,商贾地位最低,顾怀这句话,看似自谦,实则是在提醒他--无论你有多少钱,就算世道乱了,就算秩序崩塌了,但你在我这个读书人面前,终究还是要低一头。

年轻人的,锋芒毕露么?

倒也有趣。

王延龄放下了茶壶,脸上的慈祥笑容收敛了几分,多了一丝冷厉:“既然公子快人快语,那老夫也就不绕弯子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股几十年商海沉浮的压迫感瞬间扑面而来。

“这些天,你的人在市面上疯狂收购生丝,甚至不惜抬高两三成的价格,跟我王家抢货,”老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顾怀,声音低沉,“为了几斤蚕丝,你甚至让人在乡下跟王家的家丁动手,顾怀,做生意讲究个和气生财,你这般不计成本、不留余地地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何必呢?”

“做生意?”顾怀终于端起了那杯茶,轻轻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喝,“王老太爷,既然您知道是在做生意,哪里有不投入成本的道理?”

顾怀抿了一口茶,淡淡说道:“至于和气生财...那是你们过去的规矩,对于我这种初来乍到的人来说,不把旧的规矩打破,新的财路怎么能开得出来?”

“打破规矩?”

老人冷笑了一声,靠回椅背,“顾怀,你的胃口未免也太大了些。”

“你已经掺和进了盐务,那是朝廷的买卖,你分了一杯羹,老夫佩服你的手段;你在城外组建团练,手里有了兵,老夫也敬你三分胆色,可是...”

老人的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现在你连生意场都想进?甚至不惜和我王家撕破脸,抢王家的饭碗?”

“仅仅是因为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在诗会上嘴碎,奚落了你几句?仅仅是为了这点年轻人的意气之争,你就要拉着几百号人,不惜血本,和我王家拼个鱼死网破?”

王延龄盯着顾怀,仿佛要看穿这个年轻人的心思:“为了这点面子,值得吗?为什么?”

这是他一直想不通的地方。

按照常理,顾怀现在已经是县令的学生,插手盐务,组建团练,只要安安稳稳地发展,前途不可限量。

为了一个王腾,为了几句嘲讽,就贸然进入完全陌生的纺织行业,还要跟在江陵经营了几十年的王家硬碰硬,这在任何一个理智的生意人看来,都是没有任何理智的行为。

除非,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为什么?”

顾怀放下了茶杯,思索片刻,他抬起头,直视着老人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

“王老太爷,这世上,谁会嫌钱多呢?”

“现在虽然已经过了冬天,但丝绸生意的利润,还是太大太诱人了,”顾怀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晃了晃,“盐务,那是替朝廷效力,我捞不着什么;团练、庄子,几百张嘴要吃饭,要穿衣,要养家糊口,这些都要花钱。”

“我也想找点来钱的路子,我也想让我的庄民们过上好日子,既然王家能靠着丝绸富甲一方,那我顾怀...为什么不能分一杯羹?”

“仅仅是为了钱?”王延龄显然不信。

“仅仅是为了钱,”顾怀笑道,“不然还能为了什么,公道么?你难道认为我是因为想帮沈明远出头,所以才和王家对上?那未免也把我的道德观念抬得太高了一点。”

“你扳倒了沈家,垄断了江陵的丝绸生意,那是你的本事,与我无关,我找上沈明远,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份很好用,仅此而已。”

顾怀面无表情地给出了答案。

王延龄看着顾怀那张年轻而自信的脸,突然沉默了。

他转过头,看向窗外滚滚东去的江水,眼神变得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之中。

“顾怀,你知道王家是怎么起家的吗?”

老人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沧桑。

“四十年前,王家其实不是江陵人士,是从外地逃难迁过来的,那时候,我和你一样年轻,但比你穷多了,全身上下只有一条破裤子。”

“刚刚过来的时候,那是真穷啊,穷困潦倒,连口热饭都吃不上,为了活下去,我什么都干过,给码头扛包,给酒楼倒泔水...”

“后来,我发现丝绸是个好买卖,但是那时候,江陵的丝绸生意,都把持在沈家手里,”王延龄转过头,看着顾怀,“沈家,没错,沈明远那个沈家。”

“那时候的沈家,如日中天,手指缝里漏一点,都够普通人吃一辈子,我为了能分到一点剩下的,哪怕是一点点残羹冷炙,我不惜给人当狗,去巴结沈家,去给沈老爷子提鞋,甚至把自己的亲妹妹送给沈家的管事做妾...”

老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那是对往日屈辱的回味,也是对最终胜利的炫耀。

“我忍了整整二十年。”

“直到后来...沈家倒了。”

“他们是怎么倒的,外人不知道,但我心里清楚,是我,一点一点,把他们的根给刨了;是我,在他们最得意的时候,给了他们最狠的一击。”

王延龄重新看向顾怀,眼中的回忆之色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冰冷:

“顾怀,我跟你说这些,不是为了倚老卖老。”

“我是想告诉你,我这么多年,见过不知道多少像你这样年轻气盛的年轻人,他们都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都以为有些事只要做了就能获得收获,都以为凭着一腔热血就能改天换地。”

“但实际上呢?”

老人摇了摇头,语气森然,“实际上,大多数人都根本没法走到最后,只有像我这种不惜付出一切,不择手段的人,才能在这残酷如战场一样的商场活下来。”

“顾怀,你是个聪明人,手里也有几张好牌,只要你肯收手,只要你肯退出丝织这一行,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甚至,我可以给你面子,让你和城内的富商豪绅拉拢关系,让你的那些流民有饭吃。”

“但如果,你还是做和之前一样的选择...”

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凉透了,水面上倒映着顾怀那张平静的脸。

顾怀没有被老人的故事吓到,他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放下了茶杯。

顾怀抬起头,脸上露出了一丝轻笑,那笑意里没有半点畏惧,反而充满了嘲讽。

“所以...这场会面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威胁我?”

顾怀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用一种看戏的眼神看着老人:“王老太爷,您讲的故事很精彩,您的发家史也很励志,但是,您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

“这些故事,适用于你,但不适用于我。”

顾怀淡淡道:“四十年前,您还要给沈家当狗,靠着忍辱负重才能翻身,但现在,我不需要给任何人当狗。”

“我有人,我有粮,我有盐。我凭什么要听您的?”顾怀的眼神微微下移,扫过王延龄那双保养得宜的手,“就凭您岁数大?还是凭您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经验?”

“你!”王延龄眼中怒火一闪。

但顾怀并没有给他发作的机会。

他站起身,在王延龄阴沉的目光中,缓缓踱步到窗边:“王老太爷,您说沈家倒了,是因为您刨了他们的根,那您有没有想过,王家的根,扎得就那么稳吗?”

“您说您见过很多年轻人失败,那是因为他们蠢,他们只知道蛮干,而且也过于高估了你们的道德底线,但我不同。”顾怀转过身,光影摇曳,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说到底,您如此游说不让我做丝绸生意,是因为您怕了。”

“您看不准我。”

“您怕我抢了王家的饭碗,怕我动摇了王家的根基,所以您才要摆出这副前辈的架子,想用这些恐吓的话来让我知难而退。”

“可惜啊...”顾怀摇了摇头,“您这招,对我没用。”

王延龄沉默不语。

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缠,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他恢复了平静,声音重新变得缓和:“你误会了,老夫不是在威胁你,老夫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决心,王家的决心。”

“王家靠丝织起家,这是我们的根,我们不可能放弃,也不可能允许任何人来分走利润。”

“之前的事,王腾那混账东西做得不对,我可以让他给你赔礼道歉,甚至可以把他赶出江陵,那些冲突,我也能当做小打小闹,既往不咎。”

“你是县尊的学生,前途无量,只要你就此收手,以后大家还能在江陵好好相处,王家在江陵还有几分薄面,以后不管是官场还是商场,老夫都能助你一臂之力。”

“何必为了这点生意,把路走绝了呢?”

这是王延龄能给出的最大诚意,只要顾怀退一步,不仅之前的恩怨一笔勾销,还能得到王家的支持。

这对于任何一个刚刚起步的势力来说,都是无法拒绝的诱惑。

起码老人是这样觉得的。

虽然就这么简单地做出让步,难免会让人觉得王家或者说他太怂...但做生意的人,向来都喜欢用最小的代价撬动最大的成果。

他和顾怀之间真的有什么不可化解的仇恨么?

顾怀再这么搅下去,扰乱的是江陵,是王家的基本盘,甚至可能影响到王家与京城的接触。

像自家那个败家子一样,奚落,讽刺,撕破脸,是毫无意义的动作。

他宁愿拉下这张老脸,也不想家族在这个乱世里横生波澜。

他自认为真的很有诚意了。

但很明显他不够了解顾怀。

果然,顾怀没有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王延龄,眼神中闪过一丝怜悯。

他伸手入怀,掏出了一样东西。

一块布。

一块叠得整整齐齐、雪白如霜的布。

顾怀将那块布轻轻放在桌上,推到了王延龄面前。

“看看吧。”顾怀的声音很轻,“这就是我的回答。”

王延龄看着那块布,心中猛地一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泛上心头。

他颤抖着手,拿起了那块布。

入手微凉,触感柔顺。

毕竟是丝绸行的老行家,摸了一辈子布,手上的感觉比眼睛还准,只是一摸,他的脸色就变了。

这是块好布,极好的布。

他又凑近了些,仔细查看着布面的纹理,细密,均匀,紧实。

经纬线的交织简直完美无缺,没有任何跳线或者是疏密不均的地方。

老人猛地抬起头,看着顾怀。

王延龄的手开始微微颤抖。

他懂顾怀的意思了。

这走的是江南那边的路子,细密,轻薄,却又极其坚韧。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织工的要求极高,需要那种在苏杭一带都顶尖的老师傅;意味着织机的精度极高,绝不是江陵本地那些老旧的木机能比的!

要弄出这样的布,需要多少钱?需要多少心血?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各种各样的细节都在表明一个事实--成本绝不可能低!甚至可能高得吓人!

所以...

这是真的...想和王家抢生意,甚至是要把王家从丝绸这个行业里彻底挤出去!

“丝织的事情,王家主你比我懂,”顾怀看着老人的反应,淡淡道,“从生丝到成布的过程需要付出多少人力,多少时间,多少成本,您心里应该有数。”

“现在我已经把布织出来了。”

“你几句话,就想让我退出?”

顾怀的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

“可能吗?”

回答水落石出--谈不拢,也不可能谈拢。

良久,王延龄缓缓放下手中的布。

他闭上眼睛,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最终,化作了一片如死水般的平静。

那层伪装出来的慈祥长者的面具,终于彻底撕了下来。

露出了下面那张狰狞、狠辣、属于商海枭雄的真面目。

“好。”

王延龄重新睁开眼,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顾怀。

“那就来吧。”

顾怀转过身,直视着老人的眼睛,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好啊。”

他轻声说,“那就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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