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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暗涌


沈明远站在庄前,保持着长揖及地的姿势,久久没有起身。

周围是来来往往、忙碌不堪的流民和庄户。

有人扛着木料,有人挑着担子,经过他身边时,大多会投来诧异的一瞥。

“这人谁啊?在这儿站半天了。”

“看着像个读书人,估计又是来投奔公子的吧。”

“瘦得跟鬼一样,能干啥活?怕是连锄头都抡不动,指不定是来讨饭的。”

“嘿,读书人也得吃饭啊,这年头,脸面能值几个钱?你看他那腰弯的,比见着官老爷还低。”

细碎的议论声顺着风钻进沈明远的耳朵里,带着审视和嘲讽,若是换作以前的沈家大少爷,此刻恐怕早已羞愤欲死,或是涨红了脸大声呵斥。

但现在的沈明远,没有反应。

他的身形纹丝不动,仿佛变成了一尊泥塑木雕,目光只是死死地盯着地面上的尘土,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

他已经熬过了最难堪的时候。

当一个人曾在街巷散发着尿骚味的烂泥里打过滚,在赌坊的门口被人像死狗一样踢出来,又在深夜的街头为了半个发馊的馒头和野狗抢食,最后还差点跳进那条肮脏的护城河之后...

尊严这种东西,就已经变得比茅厕里的草纸还廉价了。

只要能报仇。

只要能让那些把他踩在泥里的人付出代价,别说是被人指指点点,就算是让他现在跪下来学狗叫,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张嘴。

脚步声一点一点靠近了他。

那个在河边给了他五两银子,又给了他一个活下去理由的年轻人,站到了他的面前。

阴影投下,遮住了沈明远眼前的阳光。

“收拾干净了,看着倒是顺眼了许多,”顾怀笑了笑,带着一丝满意,“看来那五两银子,你确实没有拿去赌。”

“我戒了。”沈明远的声音沙哑。

“戒了好,赌鬼是没有未来的,”顾怀点了点头,“既然来了,那就是想好了?”

“想好了。”

沈明远看着顾怀的眼睛,“公子说过,会给我一个机会,一个让王腾跪在我面前求饶的机会。”

“我记得。”

“那公子打算怎么帮我复仇?”沈明远问得很直接,甚至有些急切,“是给我钱?还是给我人?亦或是...公子有什么计谋,能通过官府的手,把王家办了?”

顾怀看着他那双充满渴望的眼睛,突然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嘲讽。

“沈明远,你这话听起来,好像把我当成了从天而降的救星,或者是话本里那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客。”

顾怀摇了摇头,语气冷了下来:

“这样很不好。”

“为什么?”沈明远一愣。

“因为没有人会无条件地对一个人好,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顾怀转过身,向庄内走去,“我救你,是因为你有用;我帮你,是因为你能帮我做事,这是一笔生意,不是施舍,更不是救赎。”

“如果你抱着我是恩人或者救星的心态,那你迟早会失望,甚至会因此恨我。因为为了利益,为了达到某些目的,我随时可能让你去做一些你不想做、甚至极其危险的事情。到那时,你的感恩会变成枷锁,而我的利用也会显得格外残忍。”

沈明远沉默片刻,迈步跟上。

他看着顾怀的背影,略显单薄,但又格外冷酷。

但他并没有感到失望,反而松了一口气。

是生意才好。

生意才长久,生意才可靠。

如果是施舍,那随时可能会收回;如果是利用,那只要自己还有价值,就不用担心被抛下。

沈家本来就是以生意起家,这个道理,他沈明远当然懂。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忙碌的人群。

“我明白了。”

沈明远声音坚定得像是在发誓:“只要能让我复仇,只要能让王家付出代价...哪怕你是穷凶极恶之徒,哪怕你要我去杀人放火,我也认!”

“杀人放火?”

顾怀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种事情,还轮不到被酒色财气掏空身子的你。”

他顿了顿,突然问道:“你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复仇方式吗?”

沈明远愣了一下,咬牙切齿道:“杀了他!把他千刀万剐!让他也尝尝家破人亡的滋味!”

“太粗糙了。”

顾怀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轻轻点了点沈明远的胸口:

“最好的复仇,不是单纯的死亡,那太便宜他了。”

“真正的复仇,是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然后,把当初那个绊倒你的人,在他最得意的时候,把他硬生生地钉死在地上!”

“让他看着你拿回属于你的一切,而他只能在泥泞里挣扎,一无所有!”

沈明远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光是想象一下那一幕,就足够让他激动得全身颤抖--这甚至超过了他能在赌桌上大获全胜时得到的最大快感。

“我该怎么做?”他颤声问道。

顾怀想了想,缓缓吐出一句话:“简单,把布行重新开起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

沈明远怔怔地看着顾怀,眼中的狂热一点点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甚至是一丝被戏弄的愤怒。

开布行?

这就是顾怀所谓的“机会”?

“公子...”沈明远几乎快要嘲笑自己了,“你是在拿我寻开心吗?”

他指着江陵城的方向,情绪有些激动:

“你知道开一家布行需要什么吗?需要本钱!需要渠道!需要织工!需要染坊!更需要生丝的来源!”

“以前沈家还在的时候,我们有固定的桑农,有几百个熟练的织工,有从苏杭请来的染布师傅,还有遍布荆襄的销货路子!”

“现在呢?王家夺走了一切,他们现在垄断了江陵九成的生丝来源!所有的织工都签了死契在给他们干活!整个江陵的绸缎铺子,要么姓王,要么看王家的脸色行事!”

沈明远越说越绝望:“我现在要钱没钱,要人没人,拿什么去开布行?就算我开了,王腾只要动动手指头,断了我的货源,我就得关门大吉!”

他看着顾怀,眼中满是失望。

他以为顾怀有什么惊天妙计,或者能借助官府的力量直接查封王家,结果...竟然是这种异想天开的昏招。

他转过身,产生了转身就走的冲动。

与其在这里听这个年轻公子异想天开,还不如拿着剩的一点银子去买把刀,找机会跟王腾同归于尽来得实在。

“这就放弃了?”

顾怀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

“我以为你经历过家破人亡,会长点脑子,看来还是那个只知道怨天尤人的少爷脾气。”

沈明远脚步一顿,猛地回头,怒视着顾怀。

“你不懂...”

“我懂你的意思,”顾怀打断了他,神色从容地说道,“我知道王家垄断了生丝,控制了织工,把持了渠道,按照常规的法子,你确实一点机会都没有。”

“常规?”沈明远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商业竞争,也就是商战,无非就是‘人无我有,人有我优,人优我廉’这十二个字。”

顾怀走到路边,随手折下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把玩着:

“王家靠的是垄断,是体量,但因为垄断,所以傲慢;因为庞大,所以臃肿,他们依然是旧有的那一套生产模式,哪怕是一个熟练的织娘,一天能织多少布?三尺?五尺?”

沈明远下意识答道:“最好的织娘,若是织素布,一日一夜,也不过七八尺。”

“太慢了。”顾怀摇头。

“这还慢?这已经是极限了!”

“那是人的极限,但不是纺织业的极限。”

顾怀扔掉手中的草茎,淡淡道:“沈明远。”

“假如...我是说假如。”

“假如我有办法,让你可以用最小的人力,最低的成本,生产出超过王家质量,且数量是他们十倍、百倍的布匹呢?”

沈明远这次是真的愣住了。

他在怀疑自己的耳朵。

最小的人力?最低的成本?十倍百倍的数量?

这怎么可能?!

“这...这简直是痴人说梦!天方夜谭!”沈明远下意识地反驳,“织布机就那么快,人手就只有两只,怎么可能...”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只是你想不到而已。”

顾怀看向他,问道:“沈明远,你只需要回答我,如果我能给你这样的机会,这样的产量,你有没有本事,把王家的布行,彻底挤垮?”

沈明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如果...如果顾怀说的是真的...

那根本不需要什么高深的计谋!

只要把价格压下去,压到王家连成本都收不回来,压到他们卖一匹亏一匹!

到时候,王家的那些存货就会变成催命符,他们的资金链会断裂,他们的盟友会背叛,王家搭建的商业版图,会像沙做的塔一样,瞬间崩塌!

“你...”沈明远死死盯着顾怀,眼眶通红,“那你最好真的可以...不要给了我希望,再让我绝望。”

顾怀看着他,点了点头:“放心。”

“不过,那个需要时间,先不急。”

他话锋一转:“现在,为了让庄子能撑到那个时候,也为了让你重新回到江陵城的台面上,我需要你进城去做一件事。”

“什么事?”

“开一场拍卖会。”

“拍卖会?”沈明远一头雾水,这个词对他来说有些新鲜。

“就是把东西摆出来,让人竞价,价高者得。”

顾怀一边说着,一边带着沈明远往庄园深处走去:“跟我来。”

两人穿过前院,绕过正在建设的工坊区,来到了庄园后方一处守卫森严的仓库前。

几个护庄队的精锐守在这里,见顾怀过来,立正敬礼,然后默默地让开了路。

“吱嘎--”

沉重的库门被缓缓推开。

虽然是大白天,但民居改成的仓库里依然有些昏暗,只有几束阳光从高处的透气窗照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沈明远跟着顾怀走进去,刚开始还没觉得什么,但当他的眼睛适应了光线,看清了里面堆积如山的东西时...

他整个人就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彻底僵在了原地。

“这...这...”

他指着那一箱箱敞开的财货,舌头都在打结。

成捆的蜀锦,虽然有些受潮,但依然流光溢彩;

半人高的血珊瑚,在阴暗中散发着温润的光泽;

还有那些随处乱扔的字画卷轴,那一箱箱没来得及整理的古董文玩...

这哪里是个破落庄子的仓库?这简直比江陵府库还要富庶!不,就算是当年的沈家,也未必能一次性拿出这么多现货!

“这些...都是哪儿来的?”沈明远惊恐地看向顾怀。

他是个生意人,一眼就看出来这些东西路数不对。

有的上面还带着干涸的血迹,有的明显是被暴力破坏过的痕迹...

“哪来的你就别管了,”顾怀随手拿起一块美玉,在手里掂了掂,“总之,现在这些东西是我的。”

“你的沈家曾经辉煌过,这很好。”

顾怀转过身,说道:“你随便拿出一点东西,都可以对外宣称,是在沈家某处不为人知的老宅里挖出来的,或者是某条祖训里藏着的最后家底。”

他看着沈明远,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

“沈公子,你知道现在江陵城的人,都是怎么看你的吗?”

沈明远自嘲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痛苦:“还能怎么看?烂泥扶不上墙,败光家产的败家子,窝囊废。”

“没错,败家子。”

顾怀点了点头:“这是一个完美的身份。”

“既然大家觉得你是败家子,那你就败给他们看!”

“你要大张旗鼓地回去,告诉所有人,你沈明远还没死,沈家还有最后的底蕴!你要把这些‘祖产’统统拿出来卖掉!”

“你想想,那些曾经看不起你、落井下石的人,那些贪婪的豪商巨贾,看到你这个败家子又拿出了这么多好东西,他们会怎么想?”

沈明远顺着顾怀的思路想了下去,眼睛越来越亮:

“他们...会嘲笑我,会看不起我,但同时...他们会对这些东西起很大的兴趣,想要占便宜!”

“对!”顾怀打了个响指,“贪婪,会让他们不去在意或者深究东西的来路,所以这场拍卖会,不仅要把这些东西卖出去,还要卖出高价!”

“而且,我有一个要求。”

顾怀竖起一根手指:“不收银票。”

“只要现银,或者...粮食。”

“尤其是粮食,若是用粮食结算,价格可以比市价再高两成来抵扣!”

“粮食?”沈明远一愣,“现在城里粮价飞涨,高门大户都捂着粮食不肯卖,只收粮食,恐怕...”

“所以才要让你这个‘败家子’出面啊,”顾怀笑道,“你就说你赌瘾犯了,或者是欠了赌债被人追杀,急需现钱翻本,顾不上那么多了。”

“那些人喜欢的,就是你这种曾经和他们平起平坐的人,落魄到变卖祖产的笑话,所以当他们发现用囤积的粮食可以换到价值连城的古董字画,而且还比市价划算的时候...他们会上当的。”

沈明远深吸了一口气。

他终于明白了顾怀的计划。

这是一场针对江陵城那些贪婪豪绅的局!

利用他的身份,利用人性的贪婪,把这些见不得光的黑货洗白,换回粮食。

“好!”他重重地点头,“我干!”

但他随即又皱起了眉,看了一眼那些箱子:“可是...这么多东西,要卖到什么时候?下一次拍卖他们觉得不对劲了怎么办?”

顾怀笑了,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那又怎么样?”

他随手拿起一幅画轴,展开看了一眼,是一幅前朝的名家山水,虽然边角有些破损,还沾上了些血迹,但依然价值连城。

那帮起义军可真喜欢糟蹋东西啊...

“谁规定沈家只有一处老宅?谁规定沈家的祖宗不能在祖坟里埋点好东西?”顾怀将画轴扔给沈明远:“到时候,哪怕他们怀疑,哪怕他们觉得不对劲...只要有利可图,只要他们还贪婪,就算他们明知道这里面有猫腻,他们也会自己骗自己,甚至帮我们圆谎。”

“去吧,沈大少爷。”

顾怀后退一步,隐入阴影之中。

“让整个江陵城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败家。”

......

半个时辰后。

沈明远带着几大车的“祖产”,在一整队乔装改扮的护庄队精锐护送下,大摇大摆地离开了庄园,朝着江陵城而去。

他的背挺得很直,脸上挂着那种熟悉的、带着几分癫狂和颓废的笑容,仿佛他又变回了那个不可一世、挥金如土的沈大少爷。

但他袖子里的手,却死死地攥着,指甲掐进了肉里。

庄子的大门处,顾怀脸上的轻松笑意渐渐收敛。

“你真的信他?”杨震站在他身后,沉声问道。

“不信,”顾怀回答得很干脆,“他是一个商贾,也是一个赌徒,商贾重利,赌徒无义,这两种身份都不能信,但我看到了他对王腾的恨和对翻身的渴望,这就够了,毕竟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没有十成十的把握。”

两人穿过前院,回到了议事厅。

李易正埋首在一堆账册中,算盘打得噼啪作响,福伯在一旁整理着一堆竹筹,那是新做出来的工分凭证。

看到顾怀进来,李易连忙放下笔,站起身:“公子。”

“坐吧,”顾怀摆摆手,坐在主位上,揉了揉眉心,“物资清点得怎么样了?咱们现在到底还有多少家底,得有个准数,不能再像之前那样是一笔糊涂账了。”

李易拿起一本账册,神色严肃:“回公子,已经彻底清点过了。”

顾怀点头:“先从盐的存量开始吧。”

“是,公子。”

“关于雪花盐...之前刘全逼迫咱们交出一千斤,但后来火并发生,那批盐并未交付,一直存在库里。”

“这几日,虽然盐池还在建设,但工坊里老式的大锅熬煮法并未停工,加上咱们招募了大量流民,实行三班倒,日夜不停,产量比之前翻了几番。”

李易手指在算盘上拨动了一下,报出了一个准确的数字:

“截止今早,库中共有成品雪花盐,三千六百五十斤。”

顾怀微微颔首,这个数字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还稍微多了一些,看来工分制的改革确实大大刺激了生产力。

“分配呢?”

“按照公子的吩咐,其中一千斤,已经装车封存,那是准备作为第一批官盐,交付给陈识的,用来换取后续的官府支持和那份‘三七分成’的契约落实。”

“另外一千五百斤,昨日已经随着赤眉军的商队运走了,换回了库房里那一堆物资。”

“所以...”李易合上账册,“目前咱们手里能动用的现盐,还有一千一百五十斤。”

顾怀沉吟片刻。

一千一百五十斤。

这一批盐原本是准备用来绕过江陵,去荆襄寻找大粮商来置换粮食的,但因为战乱,最后只能打消了这个想法,看来还是得想办法,把这批盐换成用得上的物资才行...

不对。

顾怀想起了什么,他拿出那块徐安留下的令牌,眉头微挑。

这是赤眉军的信物,荆襄那边朝廷官兵和赤眉军打得热火朝天,有了这个,是不是可以组织起一支队伍,穿越战区?

风险有些大,但回报同样大。

顾怀轻轻摇头,选择先把这件事暂时放下:“除了盐,其他的物资呢?”

“木材方面,”李易继续汇报,“之前修补围墙和搭建屋舍消耗了不少,但老何已经组织起一批人沿河去下流伐木了,再加上赤眉军这次送来的货物里也有不少珍贵木料...目前库存充裕,足够支撑筒车和盐池完工,甚至还能再起两排新房。”

“布匹方面比较紧张,给新来的流民做衣服、发被褥,消耗了太多,赤眉军送来的那一车丝绸太贵重,不适合发给流民,咱们自己的粗布...只剩下不到五十匹了,若是再来流民,怕是连遮羞的布都没了。”

“粮食方面,因为县令陈识送来了一批粮食,所以按照现在的伙食标准,庄子至少还能撑二十天。”

“但我们很缺种子,目前随着庄子人口翻了几倍,堆肥的产量变得很高,农业主管孙老汉开始带着有经验的庄民开始大规模春耕,因为没有家畜所以只能靠人力犁地,而且新开垦的荒地已经没有种子可种,所以春耕进度受到了不小的影响。”

“至于药材...”

李易一项项地汇报着,数据详实,条理清晰。

顾怀静静地听着,揉了揉眉心。

衣食住行,样样都要钱,样样都要物资。

这当家做主,果然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看着这些实实在在的数据,看着一点点积累起来的家底,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稳。

这大概就是种田的乐趣吧。

在这乱世之中,看着一个废墟在自己手中一点点变样,变成一个坚不可摧的堡垒,变成一个能庇护一方的家园。

“做得很好,”顾怀赞许道,“李易,你的账目越来越清晰了。”

李易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都是公子教导有方,那表格之法,确实精妙。”

就在这时--

“咚咚咚!”

议事厅的大门响起了敲门声,一股热浪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冲了进来。

“啊...啊啊!!”

来人浑身是泥,头发乱糟糟的,赤裸的上身布满了汗水和油污,手里还挥舞着一个奇怪的铁钩子。

是哑巴铁匠老何。

他平日里老实巴交,从未像今天这样失态过,整张脸涨得通红,眼睛亮得吓人,嘴里发出含混的叫声,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比划着。

他指着手里的铁钩子,又指着门外,那是河边的方向。

然后,他做了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手势。

“呼呼--呼呼--”

他嘴里模拟着风声和水声。

李易和福伯都被吓了一跳,一脸茫然地看着这个发疯的铁匠。

但顾怀却猛然明白过来。

他看着老何手里的那个铁钩子--那是高转筒车上,用来连接巨大轮辐和取水竹筒的关键部件,也是之前一直卡住、因为受力不均容易断裂的难点。

现在,老何把它拿来了。

而且看老何那狂喜的样子...

顾怀的心跳瞬间加速,一种久违的、来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传遍全身。

他看懂了老何的手势。

那是转动。

那是生生不息的转动。

“你是说...”顾怀的声音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筒车...完工了?”

老何拼命地点头,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猛地转身,指着外面,示意顾怀跟他走。

顾怀大步冲出了议事厅,李易和福伯对视一眼,也赶紧跟了上去。

一行人快步来到庄园后方的河滩。

此时,已近黄昏。

金色的夕阳洒在湍急的河面上,波光粼粼。

而在那金光之中,一个庞然大物,正傲然矗立在天地之间。

那是一座高达三丈的巨型筒车。

巨大的木轮,在水流的冲击下,发出“吱呀、吱呀”的沉重声响,缓缓地、却又无可阻挡地...转动了起来!

每一个竹筒,在低处贪婪地吞入河水,随着巨轮的旋转,被高高举起,直入云霄,然后运输到高处的另一个筒车,在最高点,倾泻而下!

“哗啦--”

水流如银河落九天,精准地落入架设在半空中的长长水槽之中。

清冽的河水,顺着竹管,欢快地奔涌向庄园的深处,流向那些干渴的盐池,流向工坊,流向每一寸渴望滋润的土地。

每一个人,无论是庄内正在忙碌的庄民,还在庄外徘徊不愿离去的流民,都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停下了手中的活计,呆呆地看着那个在夕阳下转动的巨轮。

他们指指点点,他们热切讨论,他们彷佛看到了神迹。

这是人力的解放。

这是工业的萌芽。

在这落后、愚昧、充满杀戮的乱世,这转动的水车,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顾怀站在河滩上,仰望着这个巨大的轮子,听着那轰鸣的水声。

他的嘴角,一点点地扬起,最终化作了一个肆意而张扬的笑容。

成了。

他的想法是对的。

他不可能用手搓出那些他带来的珍贵知识所代表的未来事物。

但他可以配合这个时代,配合这个时代的人,慢慢地将那些没有迈出太多步子、但是仍然能改变一切的东西复刻出来。

让它们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生根发芽。

这是一小步。

但也是一大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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