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 存亡之机,悬于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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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9章 存亡之机,悬于一发
辽东平原的夜风自南向北,卷过镇东楼上猎猎作响的大明龙旗,越过无数明军营地中渐趋沉寂的篝火,最终携著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百姓复仇后的狂热余温,撞在了盛京坚厚而冰冷的城墙之上,化作呜咽的悲鸣。
城外是新生,是涤荡,是黎明前的万众归心。
城内,却是死亡,是腐朽,是末日降临的无边死寂!
这风穿过宫阙殿宇,拂过每一座府邸的朱门与灰瓦,仿佛一双无形的手,正在为这座即将倾颓的都城轻轻盖上最后的验布。
天光未亮,暗夜最浓,正是野兽游猎,人心最脆弱孤寂的时刻。
皇太极的寝宫内烛火明灭,映照著一室的清冷与孤绝。
他并未如往常一般,在巨大的沙盘前推演战局,亦未批阅早已无事可阅的文书。
他只是静静地立于一面巨大的铜镜前,伸出枯瘦的手,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如铁的镜面。
镜中之人面容憔悴,两颊深陷,眼窝处的阴影浓重得化不开,仿佛所有的精力与神气,都已被这连日的围困与绝望所吞噬。
几日未曾安睡,让他双目之中布满了血丝,鬓角处,竟已凝结了点点霜华。
一阵压抑不住的干咳自胸腔深处涌出,让他原本威严的嗓音此刻只剩下嘶哑的残响。
他看著镜中的自己,那曾被誉为天纵英主的容颜,如今只剩下疲惫与败坏。
「父汗————」他对著镜中人,亦是向著虚空中的魂灵低语,「您曾说,天命在我爱新觉罗。可天命究竟为何物?是取之不尽的粮草,还是万众一心的勇士?
如今,这两样,我一样也无。」
他的声音轻微,却字字泣血。
「我所继承的,并非天命。而是天命燃尽之后,那一把滚烫刺手,却又无处安放的余烬。」
他猛地转身,推开沉重的窗牖。
刹那间,夜风灌入殿内,吹得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
他似乎能看到百里之外,明军的营地篝火连绵不绝,如同一条横亘天地的星河,将盛京这座孤城死死地囚禁在中央,化作了一座黑暗的孤岛。
皇太极深深吸了一口气,企图从这寒冷的空气中汲取一丝清明。
然而他闻到的并非胜利前线的凛冽气息,而是自城中马厩深处隐隐飘散而来的,因草料断绝而开始腐烂死亡的恶臭。
战马,女真人的羽翼,如今正在无声地倒下、腐烂。
这气味,仿佛是整个大清国运的缩影,让他胃中一阵翻涌,几欲作呕。
同一片夜空下,礼亲王府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的沉寂。
年迈的代善并未召集任何子侄议事,也未理会府中人心惶惶的仆役。
他独自一人端坐于宗祠之内,面前供奉著太祖努尔哈赤的牌位。
他手中握著一块柔软的丝绸,正一遍又一遍,极其缓慢而专注地擦拭著一张陈旧的硬弓。
那是努尔哈赤当年亲手赐予他的战弓。
弓身之上早已布满了岁月的龟裂,曾经紧绷如铁的弓弦也已松弛垂落,再也无法承载任何一支利箭。
那个依靠兄弟情义、部落勇武与纯粹的马上豪情,便能开疆拓土、打下赫赫基业的旧日时光已经一区不复返。
他擦拭的早已不是这张无用的旧弓,而是他心中那段渐行渐远,即将被彻底埋葬的回忆。
代善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悲伤,也无愤怒。
所有的激烈情绪,都已在这漫长的围困与绝望中被消磨殆尽。
而在莽古尔大贝勒的府邸,死寂被狂暴所取代。
「砰——!」
一只名贵的瓷碗被狠狠地砸在坚硬的金砖之上,瞬间四分五裂。
莽古尔泰双目赤红,胸膛剧烈地起伏著,他并未如往常般擦拭他的战刀,而是在饮酒.....府中最后剩下的足以烧灼喉咙的劣质烧刀子。
酒液顺著他粗硬的胡须滴落,将前襟浸湿一片。
「废物!都是废物!」他如同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发出低沉而狂怒的咆哮。
一道冷静得近乎冰冷的声音,自屋内的阴影处传来。
「砸碎这些又有何用?」
德格类缓步走出,他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波澜,与兄长涨红的狂怒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需要的不是无能的发泄,而是一条活路。」
莽古泰醉眼朦胧地转向他,巨大的身躯摇晃了一下,他伸出手指直指著德格类的面门,嗤笑道:「活路?你的活路便是跪到那南朝小皇帝的脚下去吗?!像那些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汉狗一样,摇尾乞怜?!」
德格类的眼帘微微垂下,掩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他没有反驳,只是用陈述事实的语调平静地说道:「兄长,城中断粮,兵无战心。你我难道真要在此地为皇太极一人的野心与过错,陪上整个宗族的身家性命么?」
莽古尔泰的脸,是涨红的绝望,是野兽被囚于死地,明知无路可逃却依旧要嘶吼咆哮的狂怒。
而德格类的脸,则是苍白的理智,是毒蛇在决定噬咬之前,那份令人不寒而栗的冰冷与精准。
相较于此处的剑拔弩张,睿亲王府内则是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默。
多尔衮端坐于主位,他年轻而英俊的脸上,带著与其年龄极不相符深沉的静默。
他的身旁,是同母的兄弟勇猛却鲁莽的阿济格,与同样心思深沉的多铎。
阿济格早已按捺不住,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多铎则低头不语,眼神闪烁,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多尔衮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只是安静地侧耳倾听著,听著窗外,城中巡逻队那稀疏而疲惫的脚步声,听著这死城最后微弱的心跳。
他的心却如一汪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著所有人的倒影。
「皇太极是日,光芒万丈,却已近西山,即将坠落。」他默念道,「莽古尔泰是火,烈焰熊熊,却只能焚毁自身,终成灰烬。大阿哥是土,曾厚重能载万物,然久经风霜,早已干涸龟裂,不堪一击。」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身边的两个兄弟。
「而我们,必须是风。当烈日坠落,当烈火成灰,当大地崩塌,唯有风,能决定这些灰烬最终吹向何方。唯有风,能席卷一切,重塑天地!
次日,天色阴沉,铅云低垂,仿佛要将整座盛京城压垮。
大政殿内,八旗的王公贝勒们按著等级枯坐,御座之上,皇太极的面容隐在殿内的昏暗光线里,看不真切。
气氛死寂得可怕,落针可闻,彼此之间毫无交流,仿佛不是共商国是的君臣,而是一群即将被押上祭台的牺牲。
每个人都感觉到了,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齐聚于此。
皇太极缓缓站起身,他并未如往常般端坐于汗位之上,而是走下台阶,立于众人面前。他的声音沙哑,却依旧带著不容置疑的威严。
「诸位。」
他没有说任何粉饰太平的废话,也没有痛陈眼下的危局,因为那已是人尽皆——
知的事实。
他只是拍了拍手,几名亲卫抬著数口沉重的木箱走入殿中,重重地放在地上。
箱盖打开,满室珠光宝气,金银的光芒瞬间刺痛了众人早已习惯了黑暗的眼睛。
那是从大清国库中搜罗出的最后一点财富。
「我死之后,这些东西,与顽石无异。」皇太极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众人的心上。「但若我们能活下去,我愿将它们,全部分给此战的勇士!」
他试图用这最原始的欲望,去唤醒这群早已心如死灰的王公贵族心中,哪怕一丝一毫的生机与贪婪。
然而,殿内依旧是一片死寂。
在灭亡面前,黄金的光芒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皇太极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他并未停顿,而是直接将那血淋淋的计划撕开在众人面前:「城中断粮在即,外无援军,坐以待毙,唯有任人宰割!我意,倾尽城中所有可战之兵,佯攻南面明军大营,实则集结精锐,于夜间绕道北上,奇袭其围攻铁岭、抚顺的明蒙联军!此乃向死而生之计,是我大清最后的生路!」
话音落下,殿内一片哗然。
「疯了!你疯了!」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自莽古尔泰的喉中爆发出来。
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带著一股逼人的煞气。
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拔刀,包括皇太极身边的护卫,都已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
然而,莽古尔泰却做出了一个远比拔刀更具侮辱性,也更具毁灭性的动作。
他伸出粗壮的大手,一把解下了腰间那条代表著和硕贝勒至高身份的、镶金嵌玉的玉带。
他将玉带高高举过头顶,眼中满是疯狂的血丝,对著皇太极,也对著这满殿的宗亲发出了最后的咆哮。
然后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那条象征著荣耀、地位与秩序的玉带,狼狠地砸向了脚下坚硬光亮的大殿金砖!
「啪——嚓!」
一声清脆而刺耳的碎裂声,在这死寂的大殿中炸响,尖锐得仿佛能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那温润华美的玉石瞬间断裂、迸溅,化作无数碎片,散落一地。
「你我兄弟之义,君臣之礼————」莽古尔泰指著地上的碎片,字字如刀,剜心刻骨,「就如此玉!今日,碎了!」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这句话,比任何刀剑都更加锋利。
它斩断的不仅仅是莽古尔泰与皇太极之间的关系,更是从根本上否定了皇太极统治的法理基础...那份源自太祖皇帝,由兄弟共同维系的盟誓与秩序。
皇太极的脸瞬间变得铁青,肌肉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
但仅仅一息之间,那股滔天的怒火便被他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令人遍体生寒的可怕平静。
他没有去看状若疯魔的莽古尔泰,甚至没有看地上那一滩狼藉的碎片。
他的目光如两道冰冷的利剑,缓缓扫过殿内每一个王公贝勒的脸。
最后,他说出了三个字:「捡起来!」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蕴含著千钧之力,压得整个大政殿的空气都凝固了。
那其中蕴藏的,是毫不掩饰的杀意。
一直闭目养神的代善在听到玉碎之声时,身体猛地一颤,仿佛那碎裂的不是玉带,而是他自己的脊梁骨。
此刻,他缓缓睁开浑浊的双眼,充满了无尽的疲惫与悲哀,却终究没有说一句话。
德格类的头自始至终都微微低著,无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但在那低垂的眼帘之下,他的嘴角却掠过一丝冰冷的笑意。
他要的,正是这个结果。
唯有彻底的决裂,才能让他接下来的行动变得名正言顺。
而始终沉默的多尔衮,在那玉碎之声响起的刹那,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难以抑制的精光。
大政殿的玉碎之议,最终以皇太极的铁腕强权,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点。
莽古尔泰被视为谋逆,当场被两黄旗的巴牙喇甲士拿下,剥去朝服,直接关押进了大牢。
皇太极甚至没有给他任何辩解的机会,因为他知道,在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上,任何的犹豫和仁慈都只会加速所有人的死亡。
随即,一道冰冷的命令自宫中传遍了盛京城内所有王公贝勒的府邸。
「宫中护养。」
这四个字温情脉脉,背后却是赤裸裸的血腥与胁迫。
皇太极下令,所有即将随他出征北上的王公贝勒,其府中所有家眷一妻妾、子嗣,必须在当晚之前全部迁入宫中,由两黄旗的精锐军队妥善护养。
——
命令被执行得异常迅速,也异常血腥。
稍有迟疑或反抗的亲兵护卫立刻被当场处决,尸体就倒在王府的门前,作为最直接的警告。
这是最后的捆绑。
皇太极用所有人的身家性命作为赌注,强行将这支早已离心离德各怀鬼胎的军队,拧成一股即将出鞘却也随时可能从内部断裂的锈蚀之刃。
深夜,处理完所有事务的皇太极拖著疲惫不堪的身体,并未返回寝宫。
他独自一人披著一件貂裘,走入了皇宫深处那座最为庄严肃穆,也最为冷寂的殿宇...供奉著太祖努尔哈赤灵位的堂子。
这里是爱新觉罗一族精神的源头,也是他权柄合法性的根基所在。
殿内未点灯火,唯有月光透过高窗清冷地洒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之上,映照出正中那尊巨大的,以沉香木雕刻而成的灵牌。
他缓缓走上前,缓缓跪下,伸出手,指尖颤抖著轻轻抚摸著那冰冷的牌位,仿佛在感受父亲曾经那足以开天辟地的力量与温度。
这个在白日里展现出无尽铁腕与冷酷的大汗,此刻终于在这片绝对的寂静与先祖的注视下,卸下了所有的假面。
「汗阿玛————」他的声音沙哑,带著一丝哽咽,「您的儿子们————他们都背叛了我。他们背叛了您留下的基业,背弃了我们女真人的荣耀。」
他深深地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们————都想让我死。想用我的头颅,您亲定的继承人的头颅,去换取那南朝小皇帝的宽恕与苟活。」
「很快,我就要去做一件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成功的事了。这是您留给我的江山,最后的挣扎。」
他顿了顿,眼中竟泛起了一丝水光,在这清冷的月色下,如破碎的星辰。
「汗阿玛,请您在天上看著。倘若我侥幸得胜,必将重振大金声威,以慰您在天之灵。倘若我————失败了————」
他闭上眼,一滴泪,终于顺著眼角滑落。
「我便来这九泉之下,向您————请罪!」
而在皇太极向先父之灵剖白心迹之时,另一场更为隐秘的背叛,正在盛京城最肮脏的角落里上演。
德格类回府之后,他脱下了华美的贝勒袍服,换上了一身最破烂散发著恶臭的杂役衣服,脸上用锅底灰抹得一片乌黑。
他就这样化装成一个倒夜香的阿哈,推著一辆吱呀作响的粪车,在深夜的街道上走向了城墙边一个预定好无人看守的排水口。
那排水口肮脏不堪,淤泥与秽物堵塞了大半,散发著令人作呕的气味。
他熟练地在淤泥中翻找著,很快便找到了一具早已约定好的僵硬的死狗尸体。
他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用油布紧紧包裹的布条,上面用他自己的鲜血写满了皇太极的兵力部署与北上奇袭的全部计划。
他毫不犹豫地掰开狗嘴,将这块血书深深地塞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从怀中摸出火石,点燃了旁边一堆不起眼湿漉漉的草堆。
微弱的火光与浓烟升起,在夜色中并不显眼,却足以成为对城外传递的最明确的信号。
最后的暗流,在睿亲王府内涌动。
多尔衮的房间内灯火通明。
他面前站著的,是他的两个同母兄弟阿济格与多铎,以及两白旗最核心的几名甲喇章京、牛录章京。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年轻的脸上,等待著他的决断。
多尔衮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著,许久,他终于开口。
「遵从大汗号令,我两白旗将士,全力备战,随驾北上。」
多尔衮顿了顿,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但是,此战,两黄旗不动,我们不动。」
「两黄旗若战,我们——侧翼策应,保存实力。」
「两黄旗若败————」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带著令人心悸的力量,「我们立刻后撤,收拢八旗最后的勇士,为大金保留火种!」
此言一出,阿济格与多铎眼中皆是精光一闪。
若皇太极胜,他便是襄助大汗平定天下的肱股之臣。
若皇太极败,他便能以保全大金火种的名义,顺理成章地接管八旗残余的所有力量,成为新的主人。
他要用皇太极和两黄旗的覆灭,来为自己铺平那条通往权力顶峰最血腥也是最便捷的道路。
此无边夜色之下,盛京孤城之内人心各异,如渊如狱。
忠逆之念,潜于肺腑;存亡之机,悬于一发!
诸般心事,万种机谋,已然织就一张因果之网,将所有身陷局中之人牢牢缠缚。
这头曾饮马长河、咆哮于白山黑水之猛虎,其支撑国祚的百节之椎,已应那一声玉碎,于这万籁俱寂的暗夜中,寸寸断裂,再难昂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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