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外面就有了响动。

陈建国从窗户往外看，刘家兄弟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几个人，都朝山上去了。

他背上竹篓出门。母亲正在厨房门口，看见他就问：“不吃饭了？”

“不吃了，得赶时间。”他拿过两个窝头揣进怀里，“妈，您今天在家看着那些蘑菇。”

走到半山腰，天色刚有些发白，林子里已经有人声。

进去一看，昨天还好好地蘑菇，现在被挖得乱七八糟。

“哎，建国来了？”刘老大直起身，手里提着半篮子蘑菇，“听说这东西能卖钱，我们也来采点。”

刘老二在旁边说：“我们一早采了五斤多。建国，你还收吗？”

陈建国看了看他们的篮子，蘑菇混在一起，好的坏的都有，最底下还有几朵颜色特别鲜艳的毒蘑菇。

“我昨天跟小海说的话，你们没听见？”陈建国问。

“听见了听见了！”刘老大笑着说，“不就是分清楚哪些能吃嘛，明白！”

陈建国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林子深处走去。

第七棵松树下已经空了。西边的落叶堆只剩几个根。崖壁背阴处被采得干干净净。

转了两个小时，他的竹篓里连四斤蘑菇都没凑够。

下山时遇到赵小海和他姐姐。两个孩子提着空篮子，呆呆地站在路边。

“建国哥……”赵小海声音带着哭腔，“他们把蘑菇都采走了……”

“明天来得早点吧。”陈建国拍拍他的肩膀。

可他自己心里明白，明天那些人只会来得更早。

回到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院子里，母亲蹲在竹匾前一动不动。

陈建国走过去一看，心里凉了半截：蘑菇长了霉点，有些发黑，有些蔫了。

“昨天夜里下了点雨。”母亲声音有些发颤，“我想着盖塑料布，起来晚了，被露水打湿了。”

这批蘑菇算是完了。

陈建国拿起一朵捏了捏，软烂烂地直淌水。

屋里传来父亲的咳嗽声。

“妈，您进屋歇会儿吧。”陈建国站起来说。

他看着这些坏掉的蘑菇，忽然想起以前听人说过，可以用土炕慢慢烘干。

“妈，咱们家的炕还能烧火吗？”

“能倒是能，可这大热天的烧炕……”

“能烧就行。”

陈建国进屋找出半袋玉米芯。刚在炕席上铺好蘑菇，外面突然有人喊他。

“建国哥！建国哥！”

赵小海冲进院子，满脸是泪：“我姐姐不行了，吐绿水！”

“怎么回事？”陈建国心里一紧。

“她看见一朵红蘑菇，觉得好看，就舔了一下……”赵小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建国心里一惊：红蘑菇，那是有毒的！

“人呢？”

“在家躺着……”

陈建国转身就跑。

跑到赵瘸子家，院子里围了些人。赵小梅躺在炕上，脸色发青，嘴角挂着绿沫。

“让开！”陈建国进去一把抱起人就往外走。

到公社卫生院有六里路。陈建国一路跑，到了地方腿都软了。

“中毒了！”医生一看就喊，“快洗胃！”

护士把赵小梅推进处置室。门关上后，里面传来各种声音。

等了很久，门终于开了。

“送来得还算及时，命保住了。”医生说，“医药费八块六毛。”

陈建国摸了摸口袋，只有昨天卖蘑菇得来的三块多钱。

“我回家拿钱！”赵小海站起来就要走。

“你哪来的钱？”陈建国拉住他。

孩子只是哭，不说话。

陈建国咬咬牙：“我先垫上。”

他掏遍全身，又向医生借了两块钱，才凑够八块六。交钱时，他的手有些发抖。

从卫生院出来，天已经全黑了。走到村口老槐树下，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儿抽烟。

是张富贵。

“建国，回来了？”张富贵笑眯眯地问。

“张叔。”

“听说你今天挺忙啊。”张富贵吐了口烟，“你那蘑菇买卖，搞得怎么样了？”

“刚起步，还没什么样子。”

“起步好。”张富贵点点头，话锋一转，“不过建国，这山是生产队的山。蘑菇，那也是队里的东西。”

陈建国心里一紧。

“你一个人靠着队里的东西赚钱，怕是不太合适吧？”张富贵把烟头扔地上踩灭，“要我说，这买卖得有队里一份。”

“您说怎么分？”

“三七开。队里三成，你七成。”

“张叔，我这买卖还没见到钱呢。”

“迟早的事。”张富贵拍拍他肩膀，“你要是不愿意，那这片山队里可就要封起来了。蘑菇是集体财产，不能由着个人随便采。”

陈建国没有说话。

“建国，你也别怪我。”张富贵叹了口气，“队里还欠着公社化肥钱，秋后要是还不上，全村都得挨批评。你这买卖，正好赶上了。”

“刘家兄弟他们……”

“我都说好了。”张富贵笑了笑，“他们采的蘑菇，以后直接交到队里。价钱嘛，一斤鲜蘑菇八分钱。”

八分钱，比给赵小海的一毛钱还低两分。

“给你三天时间想想。”张富贵说，“对了，你想去县城卖也行。不过西关那个黑市，市管会的人常在那儿转悠。去年有个倒卖粮票的，判了五年。”

说完，张富贵背着手走了。

陈建国站在原地。远处传来狗叫声。

他慢慢往家走。供销社的路子还没找到，生产队的压力就来了。得找新办法。

走到家门口，看见院墙边靠着个人，是赵小海。

“建国哥……”孩子嗓子哑了，“那八块六毛钱，我一定还。”

“明天一早，鸡叫头遍，到村口等我。”陈建国说。

“去哪儿？”

“县城。”

赵小海愣了愣，用力点头：“我去！”

“嗯，回去睡吧。”

进了院子，母亲还在炕边守着。那些坏蘑菇已经不见了。

“我烧了。”母亲说。

“烧了干净。”陈建国说，“妈，我明天去趟县城。”

“去做什么？”

“找找别的办法。”

他走进屋里。父亲坐在炕沿上抽烟。

“张富贵找你了？”父亲问。

“嗯。”

“要三七开？”

“嗯。”

屋里安静了很久。

“要不，那个看仓库的活……”父亲低声说。

“爸，那活咱家谁也不接。”陈建国打断他。

他脱鞋上炕，从枕头底下拿出本子，翻到最后，在“六月十七”后面画了个叉，写道：

【六月十八：去县城黑市看看。】

又添了一句：

【试试卖干蘑菇，价格争取一块五以上。】

合上本子，远处传来第三遍鸡叫。

天快亮了。

陈建国吹了灯躺下。黑暗的屋子里，听见父亲叹了口气。

他自己心里也明白：这事，要么坚持下去，要么趁早放弃。

没有别的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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