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奇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

手里的稿纸还温着，或者说，是他自己的掌心在发烫。纸张边缘被抚得平整，按照页码顺序叠得一丝不苟——就在几分钟前，它们还散落在广场的各个角落，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有几张甚至飘进了路边的花坛。

现在，它们全都回来了。

完好无损地回到他手中。

洛奇低下头，将稿纸凑近了些。很淡的茉莉香，似有若无地萦绕着。不是浓烈的香水味，更像是洗手液或者护手霜的余韵，清爽干净，和她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盯着那些蓝色的字迹。

有些墨迹已经晕开了。高中时用的廉价水笔，时间久了就会这样。他写过无数这样的片段——深夜失眠时，课间发呆时，甚至在上课时，将笔记本压在课本下偷偷地写。

没有人看过。

连最亲近的林葵也没有。

她只是知道他在写东西，偶尔会问进展，却从不要求翻阅。“等你写好了，出版了，我再买来看。”她总是这么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信任。

现在呢？

现在这些散乱的、笨拙的、不成体系的文字，被一个陌生人看见了。

尽管可能只是匆匆一瞥。

尽管可能根本来不及看清内容。

但那双白皙的手确确实实地抚过了这些纸张，将它们一张张拾起，抚平，整理好。那个画面，像某种温暖的烙印，深深地刻进了洛奇的脑海。

“嘿！回神了！”

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洛奇猛地回过神，转头看见周磊那张挤眉弄眼的脸。这家伙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正用一副“我懂”的表情看着他。

“看呆了？”周磊凑近，压低声音，“那可是沈怡然，大三的学姐，咱们学校公认的校花——而且零绯闻。”

零绯闻。

这三个字像投入静湖的小石子，在洛奇心里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

“刚才是怎么回事？”周磊瞥了眼地上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轮子坏了？沈学姐帮你收拾的？”

“嗯。”洛奇简短地应了一声，蹲下身重新整理行李箱。拉链拉上，锁扣扣紧，箱子歪歪扭扭地立着——缺了一个轮子，像瘸了腿的人。

“啧啧，英雄救美啊，”周磊摸着下巴，随即又改口，“不对，是美救英雄。洛哥，你这开局可以啊，多少人想跟沈学姐说句话都没机会呢。”

“别瞎说。”洛奇提起行李箱，“她只是路过，顺手帮忙。”

“路过的人多了，怎么没见别人帮你？”周磊跟上他的脚步，“你是没看见，刚才那几个想凑过来的男生，看到沈学姐在，都没敢上前。沈学姐的气场，啧啧……”

洛奇没有接话。

他抱着行李箱往前走，箱子很重，手臂的肌肉绷得发酸。但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疲惫。脑海里还在反复回放刚才那一幕——

她蹲下来的样子，白衬衫的衣摆轻轻触及地面。

睫毛低垂，在眼睑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

手指抚平纸张卷角时，那种轻柔而专注的神情。

还有那句“写得很认真”。

她说这话时语气再自然不过，就像随口评价天气。但洛奇知道，那是一种认真的肯定。她看过了那些文字，哪怕只是匆匆几眼，也看出了里面倾注的心力。

这让他……心里某个角落被轻轻触碰了一下。

“你去哪？”周磊问。

“后勤中心，修轮子。”

“我陪你去！正好熟悉熟悉校园！”

两人沿着沈怡然指的那条路走去。梧桐树荫浓密，阳光透过叶隙洒下晃动的光斑。九月的午后，空气依然闷热，但风里已带着初秋的凉意。

“沈学姐可是个传奇人物，”周磊边走边说，“入学三年，成绩稳居经管院前三，学生会文艺部部长，组织过好几次大型活动，都特别成功。关键是人长得好看，气质又好，追她的人能从这儿排到校门口。”

洛奇静静地听着。

“但是啊，”周磊话锋一转，“一个都没成。听说有富二代天天送花，有学霸写了几万字情书，有体育生当众表白……全都被礼貌拒绝了。理由都一样——‘我现在以学业和部门工作为重，不考虑恋爱’。”

“所以叫零绯闻？”洛奇终于开口。

“对！入学三年，没跟任何男生传过绯闻，没被拍到过跟男生单独吃饭，连图书馆都是一个人坐。有人说她眼光高，有人说她心里有人，还有人说她其实……”周磊及时收住话头，“反正各种传言都有。”

他说得眉飞色舞，像是在讲述什么校园传说。

洛奇却想起了沈怡然转身离开时的样子。

马尾辫在阳光下轻轻摇晃，步伐坚定从容，背影单薄却有着难以言说的力量感。她走进人群，很快消失不见，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

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

“不过话说回来，”周磊拍拍洛奇的肩，“洛哥，你今天算是跟沈学姐搭上话了，虽然是因为意外，但也是个好的开始啊！以后在校园里遇见，可以打个招呼，慢慢就熟了……”

“你想多了。”洛奇打断他。

“怎么就想多了？缘分这种东西，说不准的！”

洛奇摇摇头，没有再解释。

他知道周磊只是在开玩笑，或者说，是男生之间惯有的起哄打趣。但他自己心里清楚，刚才那一幕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不是搭讪，不是缘分的开端。

而是一种……确认。

确认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着这样美好的人——美好到只需惊鸿一瞥，便足以在记忆里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

就像他写过的那些故事里，男女主角的初遇。

总是发生在最平凡的时刻，最意外的场景。然后，一切开始悄然改变。

但他不是故事里的男主角。

她也不是女主角。

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在九月的午后，因为一个坏掉的行李箱轮子，有了短暂的交集。然后各走各路，回到各自原本的生活轨迹。

仅此而已。

后勤服务中心到了。

灰色的小楼，门口挂着斑驳的牌子。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和电钻的嗡鸣。洛奇走进去，找到维修窗口。

老师傅接过行李箱看了看：“轮轴松了，换个新的就行。十块钱。”

洛奇付了钱。

老师傅动作麻利，不到五分钟就修好了。新轮子转动顺滑，行李箱恢复了正常。“以后别拖太重的东西，这箱子质量一般。”老师傅叮嘱道。

“谢谢师傅。”

洛奇拉着修好的箱子走出维修中心。

周磊在外面等着，正跟一个路过的女生搭讪。看到洛奇出来，赶紧结束对话跑过来：“修好了？真快！”

“嗯。”

“那现在去哪？回宿舍？”

“嗯。”

两人往回走。夕阳开始西斜，天空染上了淡淡的橙红色，像被打翻的调色盘。校园里的路灯陆续亮起，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随风摇曳。

路过图书馆时，洛奇下意识地看了一眼。

玻璃幕墙反射着夕阳的余晖，金灿灿的一片，有些晃眼。门口进出的人络绎不绝，有抱着厚厚一摞书的，有提着笔记本电脑的，有边走边热烈讨论问题的。

她会在里面吗？在某个靠窗的位置，安静地看书，或者专注地画着什么？

洛奇不知道。

他也不该知道。

“洛哥，晚上吃什么？”周磊问，“听说二食堂的麻辣香锅不错，要不要去尝尝？”

“可以。”

“那就这么定了！我先回宿舍放东西，六点半食堂见？”

“好。”

两人在宿舍楼前分开。洛奇提着行李箱上楼，回到506室。另外两个室友都不在，大概是出去熟悉校园或者买东西了。

他把行李箱放到床下，坐在椅子上。

从口袋里掏出那叠稿纸。

茉莉香已经淡得几乎闻不到了。但纸张上还残留着被细心整理过的痕迹——边角平整，没有一丝皱褶，按照页码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

洛奇一页页翻看。

有些段落写得还不错，有些就显得稚嫩。高中时的文笔，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矫情和用力过猛。但他写的时候是认真的，每一个字都是。

现在也是。

他把稿纸锁进抽屉，钥匙放进口袋。

然后打开笔记本电脑。

屏幕亮起，桌面是默认的风景图——蔚蓝的天空下，一片开阔的草原。他点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犹豫了一下，指尖悬在键盘上方。

最终，他没有输入任何字。

有些事，不该去探究。

有些人，不该去过度关注。

他关掉浏览器，打开Word文档。白色的页面在屏幕上展开，光标在左上角规律地闪烁，像是在等待什么，又像是在催促什么。

窗外传来篮球场上的呼喊声，运球的“砰砰”声，还有自行车铃铛清脆的叮铃声。大学生活的喧嚣，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他的故事，也许也该重新开始了。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关于过去。

而是关于现在。

关于这个九月，这个陌生的校园，这场猝不及防的惊鸿一瞥。

洛奇的手指轻轻放在键盘上。

良久，敲下第一行字：

“那天的阳光很好，好到让人睁不开眼。”

他停下来，删掉。

重新写：

“行李箱轮子坏掉的时候，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又删掉。

最后，他写下：

“她出现得毫无预兆，像一阵温柔的风，吹散了满地的狼狈，也吹动了少年沉寂已久的心湖。”

这次，他没有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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