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寒流
第一场雪飘落武陵山时,“腾飞”项目的首批五十套齿轮箱体按期交付了。厂区门口贴出了大红的喜报,广播里也循环播放着取得“阶段性胜利”的消息。但谢继远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庆功会当晚的饭菜尚有余温,第二天一早,负责质检的老陈就敲开了他办公室的门,手里拿着几份检测报告,眉头拧成了疙瘩。
“谢总工,省里‘腾飞’厂反馈回来了。”老陈的声音压得很低,“首批五十套,抽检十套,整体合格,但有四套的第三轴齿轮副,在噪音测试中略高于他们内控标准的上限。对方没说退货,但要求我们分析原因,后续批次必须百分之百达标,否则……会影响后续更大订单的签订。”
谢继远的心沉了一下。他接过报告,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关键数据,旁边是“腾飞”厂质检部门简短却不容置疑的技术意见。噪音略高,意味着齿轮啮合不够完美,可能源于加工精度、热处理变形或装配环节的微小偏差。在实验室或小批量试制时可以忽略的“微小”,放到规模化生产和严苛的市场标准下,就成了必须啃掉的硬骨头。
“原因初步判断了吗?”
“技术科连夜分析了那四套的问题件,”老陈叹了口气,“问题可能出在热处理后的精加工环节。新机床的稳定性没问题,但咱们的工装夹具,在连续加工发热后,有极其微小的弹性形变,累计到一定数量,就可能影响到最后几齿的加工精度。还有就是装配车间,有些老师傅习惯了老产品的公差范围,手上劲道和新要求有细微差别……”
问题浮出水面:不仅仅是设备和技术,更是整个生产体系的质量控制意识和操作习惯,还没有完全跟上新产品的要求。这不是靠一次攻关突击就能解决的,需要水滴石穿的精细化管理和全员素质提升。
谢继远召开了紧急会议。不同于上次决定是否接订单时的凝重,这次会议室里弥漫着一种挫败后的焦虑和急于求成的浮躁。
“肯定是夹具的问题!得换更贵的进口货!”
“装配车间那帮人,就是不上心!得罚,扣奖金!”
“当初就不该接这么苛刻的订单,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谢继远静静地听着,直到议论声稍歇,才开口:“换夹具、罚奖金,能保证下一批百分之百合格吗?如果问题根源没找准,换了夹具可能暴露其他问题,罚了奖金可能打击士气,导致更隐蔽的操作敷衍。”
他拿起那份检测报告:“‘腾飞’厂没把我们一棍子打死,给了我们改进的机会,这是对我们前期努力的认可,也是更严格的鞭策。这说明什么?说明市场要的不是‘差不多’,是‘零缺陷’。我们武陵山厂要想真正站起来,光有拼劲不行,还得有‘绣花’的功夫。”
他成立了以技术科为核心,融合生产、质检、装配骨干的“质量溯源与提升小组”,亲自担任组长。小组的第一项任务,不是追责,而是将那四套问题齿轮箱体从原材料到成品的每一个环节数据、操作记录、甚至当班的环境温湿度,全部复盘。同时,对已经生产出来的后续批次,进行加严的全数检测,建立更精细的质量数据库。
过程繁琐而枯燥。他们像侦探一样,在浩如烟海的生产记录和检测数据中寻找蛛丝马迹。工装夹具被拆解分析,模拟连续加工工况进行形变测试;装配车间的每个工位,都被录像分析操作动作的规范性;甚至邀请“腾飞”厂的经验丰富的老师傅到现场指导,对比双方的操作细节差异。
问题一点点被锁定、验证、改进:重新设计并本地加工了加强型夹具基座;制定了更精细的刀具磨损更换标准和机床热机规程;装配车间推行了“标准化作业指导书”和“自检、互检、专检”三道关口,关键工位配备了扭矩扳手和更精密的测量器具。
谢继远几乎泡在了车间和会议室。家里的饭常常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妻子心疼,却也理解,只是默默地将那本深蓝色笔记本放在他床头柜上,仿佛那沉默的硬壳能给他一些支撑。深夜回家,疲惫至极时,谢继远偶尔会翻开笔记本,指尖划过父亲那些惊心动魄的记载,心中却想着当下这些看似琐碎、却同样关乎成败的质量细节。父亲在无名岛外面对的是生死瞬间的判断,而他现在面对的,是无数个细节累积起来的产品生命线。不同的战场,同样的不容有失。
改进措施逐步落实,后续批次的抽检合格率稳步提升。但谢继远要求小组不能松懈,提出了更高的目标:不仅要满足“腾飞”厂的标准,还要研究国际同类产品的先进质量标准,建立武陵山厂自己的、更前瞻的质量内控体系。
“市场就像这武陵山的风,”他在一次全厂质量动员大会上说,“顺着它,能找到出路;逆着它,寸步难行。现在这阵风,吹的就是‘质量’和‘信誉’。我们手里的产品,就是劈开风口的刀。刀够不够快,刃够不够利,决定了我们能走多远。这场仗,没有庆功的时候,只有不断磨刀的时候。”
窗外,寒风凛冽,群山肃杀。但车间里机床的轰鸣声、质检仪器的嗡鸣声、还有工人们围绕质量细节的讨论声,却交织成一股更加坚韧、更加精细的暖流,对抗着时代的寒潮。
深圳的冬天没有雪,但经济的寒流却比往年更加真切地拂过这座沸腾的城市。紧缩的政策、摇摆的市场信心、以及日益激烈的国内外竞争,让许多企业感到了寒意。“先进微电子材料中试基地”里,气氛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谢望城负责的光刻胶中试项目,在初步解决放大生产问题后,开始向下游几家主要的芯片制造厂送样测试。反馈陆续回来,有肯定,有改进意见,但也有一家重要的潜在客户——一家合资大型芯片厂——给出了几乎是否决的回复。
对方的评估报告写得相当专业且犀利:产品在基础性能上已接近国际二线品牌水平,但在“批次间稳定性”和“特定工艺窗口下的缺陷密度”两个关键指标上,与国际一线品牌仍有“显著差距”。报告末尾,对方采购负责人私下通电话时,语气委婉却现实:“谢博士,你们的技术进步很快,我们很钦佩。但生产线停一分钟损失都巨大,我们不敢冒这个风险。除非……你们的价格能有绝对优势,或者,能证明稳定性问题得到了彻底解决。”
“绝对优势”意味着赔本赚吆喝,不可持续。“彻底解决稳定性”则是一个系统工程,涉及原材料纯度、生产环境控制、设备精度、工艺参数优化乃至质量管理体系的全面升级,绝非朝夕之功。
几乎同时,基地管理层召开战略会议,传达上级精神:在“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基调下,中试基地需要更加关注“短平快”、能迅速产生经济效益的项目,对一些投入大、周期长、前景不确定的“硬骨头”项目,要重新评估,必要时“缓一缓”。
会议室里,谢望城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他负责的项目,显然属于“投入大、周期长”的范畴。一些原本支持他的同事,目光开始闪烁;基地主管领导在总结时,虽然肯定了他们前期的成绩,但也多次强调“要算经济账”、“要考虑市场现实”。
散会后,谢望城独自走到基地楼顶的天台。南国的冬阳暖洋洋的,却驱不散他心头的寒意。俯瞰着楼下繁忙的厂区和远处不断生长的城市天际线,他第一次对自己选择的这条“产业化”道路产生了深刻的怀疑。在科学院,压力来自学术本身;在这里,压力来自四面八方:技术、成本、市场、政策、甚至人际关系。就像逆水行舟,需要耗费数倍于顺流时的力气,却可能仍在原地打转,甚至后退。
他想起了父亲正在武陵山啃的“硬骨头”,想起了祖父最终消失在无名岛外的海浪中。自己遇到的这点挫折,比起他们,似乎算不了什么。但那种孤立无援、前路迷茫的感觉,却是相通的。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父亲谢继远发来的一条简短信息:“望城,武陵山这边,质量关口,如履薄冰。你那头,风浪如何?勿躁,细察水流,把稳舵。”
短短几句话,像一块投入心湖的石子。父亲没有说大道理,只是分享了自己的处境,并给出了最朴素的建议:观察,稳住。
谢望城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慢慢呼出白雾。是的,不能乱。他回到办公室,召集项目核心团队。
“外面的风声,大家都听到了。”他开门见山,“合资厂的评估报告,是盆冷水,也是面镜子,照出了我们真实的差距。基地的战略调整,是现实压力,也是提醒。我们这个项目,确实不是‘短平快’。”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团队成员或沮丧、或不服、或忧虑的脸。“但是,差距找到了,方向就明确了。市场暂时不认可,我们就做到让它不得不认可。项目周期长,我们就把它拆解成一个个可以阶段性验证、可能产生派生价值的小目标。”
他走到白板前,开始勾勒:“合资厂指出的‘批次稳定性’,核心是原材料纯度和生产过程控制。我们可以联合国内有潜力的化学品供应商,成立联合攻关小组,专项提升关键单体纯度;同时,在基地内部,推行更严格的统计过程控制(SPC),把稳定性数据做到可视化、可预测。”
“至于‘特定工艺窗口下的缺陷密度’,这需要更深入的机理研究。我们申请不到更多资源做全面的基础研究,但可以聚焦于客户最关心的两三种特定缺陷,利用现有设备,设计精巧的实验,搞清其产生根源。哪怕只解决一种,也是突破,也能形成我们的独特优势和技术壁垒。”
他的思路越来越清晰,语速加快,带着一种被压力激发出的锐气:“上级要‘经济账’,那我们就拿出更精细的账本。不仅要算投入,还要算未来国产替代的战略价值,算技术积累的长远意义,算我们团队在攻克世界级难题中提升的能力价值。我们可以主动缩减一些远景目标,集中火力,争取在六个月内,拿出在‘批次稳定性’上具有说服力的数据和改进方案,同时,针对一种关键缺陷,提出有效的解决方案。用阶段性成果,争取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团队的情绪被重新调动起来。绝望感被具体的目标和路径所取代。他们开始讨论细节,分配任务,计算资源。尽管前路依然艰难,尽管寒流未退,但船舵似乎重新握紧,航向在逆流中再次被坚定地校准。
谢望城知道,这不会是一条坦途。但他也明白,无论是祖父面对的狂暴自然,父亲面对的计划经济坚冰,还是自己面对的市场与技术的双重逆流,谢家人骨子里那种“把稳舵、向前拱”的劲头,从未改变。寒流中,正需淬炼锋芒;逆水处,方能考验真正的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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