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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盐铁脂粉


三月十八,户部尚书王夫人的寿宴,帖子半月前就送到了丞相府。

沈清歌看着那烫金请柬,指尖在"邀丞相夫人并女眷阖府同庆"几个字上停留片刻,唇角微扬。

"去告诉母亲,"她对流萤道,"说我身子大好了,想去沾沾喜气。"

流萤一愣:"小姐,您真要出门?"

"为何不出?"沈清歌将请柬放下,"王大人执掌户部,专管盐铁税赋。他夫人这次寿宴,去的可不止女眷。"

"您是说……"

"柳姨娘的母家,"沈清歌眸光微冷,"正是靠着盐铁采买发的家。"

她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柳姨娘的声音:"听闻大小姐要去王家的寿宴,妾身特来瞧瞧,可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帘子掀开,柳姨娘端着一碗燕窝进来,脸上是恰到好处的关切。

沈清歌心中冷笑。自从松风阁事后,这位姨娘便如惊弓之鸟,日日来请安问好,生怕她秋后算账。

"有劳姨娘挂心,"她做出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清歌不过是去走个过场,不碍事的。"

"话虽如此,"柳姨娘将燕窝放在案上,"可王夫人最是讲究,若穿戴得寒酸了,难免让人笑话咱们丞相府。"

她说着,目光在沈清歌素净的衣裳上扫过,眼中闪过一丝轻蔑。

这丫头,便是病好了,也上不得台面。

"姨娘说得是,"沈清歌垂眸,"那便劳烦姨娘,帮我选几件像样的首饰。"

柳姨娘等的就是这句话。

她早就备下一套赤金头面,华丽至极,却也俗气至极。若沈清歌真戴了去,必会被那些贵女们暗地里笑话"暴发户"。

"这套如何?"她将头面取出,笑得殷切,"妾身特意为小姐备的。"

沈清歌只看了一眼,便道:"太张扬了。"

"张扬才显贵气……"

"清歌是晚辈,"沈清歌打断她,"去贺寿,不是去抢风头。姨娘的美意,心领了。"

她说着,从妆奁中取出一支素银簪子,簪上嵌着一颗珍珠,温润如玉:"就戴这个。"

柳姨娘脸色微变。这簪子是她母亲留下的旧物,虽不值钱,却胜在雅致。若真戴这个去,那些夫人只会夸赞沈清歌"大家气度",反衬得她这个姨娘"小门小户"。

"小姐好眼光,"她强笑道,"那妾身便不打扰了。"

她转身要走,沈清歌却叫住她:"姨娘,听闻您母家近日又中标了西北的盐引?"

柳姨娘心头一跳:"小姐听谁说的?"

"前日王夫人的帖子送到时,母亲提了一句,"沈清歌笑得无害,"说是恭喜姨娘母家,又得了肥差。"

柳姨娘脸色变了又变。

西北盐引是块大肥肉,她母家为了拿到手,往户部送了不少"孝敬"。这事做得隐秘,连老爷都不知,沈清歌如何得知?

"不过是小本生意,"她干笑,"当不起'肥差'二字。"

"姨娘谦虚了,"沈清歌淡淡道,"我听闻,西北盐引一年可获利百万两。这样的买卖,还说是小本生意,那什么才是大生意?"

柳姨娘冷汗涔涔。

这丫头,到底知道多少?

"小姐说笑了,"她不敢再留,匆匆离去。

流萤见她走远,才低声道:"小姐,您打草惊蛇了。"

"就是要打草惊蛇,"沈清歌摩挲着那支银簪,"蛇不惊,怎么出洞?"

王家的寿宴设在别院,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子,搭了台子唱堂会。

女眷们坐在水榭中,一边听戏,一边品茶,看似闲适,实则每一句话都在交锋。

沈清歌坐在母亲李氏身边,安静得像一幅画。

"清歌今日气色不错,"王夫人笑着招呼,"听说前些日子病得厉害,可大好了?"

"托夫人的福,"沈清歌福身,"好多了。"

"那就好,"王夫人意味深长道,"年轻人,身子骨最重要。"

她这话是说给在座的人听的。如今京中谁不知道,沈家大小姐病重,三皇子想娶,定北王世子想保,这桩婚事,悬着呢。

"是啊,"兵部尚书的夫人徐氏接话,"身子不好,再高的门第也进不去。清歌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

她这话看似关心,实则嘲讽。谁不知道,三皇子被禁足,就是因为"肖想"沈清歌?

沈清歌没接话,只是低头喝茶。

母亲李氏却开口了:"徐夫人说的哪里话,清歌不过是小病,养养就好了。倒是您家婉莹,前些日子不是也病了一场?"

"我那丫头皮实,"徐氏笑道,"不像清歌这么娇贵。"

两个夫人你来我往,暗藏机锋。

沈清歌却忽然开口:"听闻王夫人家中,近日得了几坛上好的女儿红?"

王夫人一愣,随即笑道:"清歌消息倒是灵通。是有几坛,还是我家老爷从前的门生送的。"

"门生?"沈清歌歪头,"可是姓柳?"

王夫人脸色微变。

那门生确实姓柳,正是柳姨娘的远房侄子。这次西北盐引中标,便是他一手操办的。

"清歌认识?"

"不认识,"沈清歌笑得天真,"只是听姨娘提起过,说她母家有位争气的侄子,在户部当差,很是得王大人赏识。"

她话音刚落,席间几位夫人便交换了眼色。

户部当差,盐引中标,门生送酒——这几件事连在一起,味道可就不对了。

"原来是柳家的,"大理寺卿的夫人淡淡道,"听闻柳家最近风头正盛,连我娘家那边,都听闻了他们的名声。"

"什么名声?"有人追问。

"说是盐铁生意做得大,"秦夫人压低声音,"连军饷都敢克扣。"

"什么?!"王夫人惊得站起,"秦夫人可不敢乱说!"

"是不是乱说,"秦夫人端起茶盏,"查一查便知。"

她看向沈清歌,笑得温和:"清歌这孩子,是个有福气的。我瞧着她,便想起我娘家侄女,也是这般乖巧。"

沈清歌心头一动。

秦夫人这是在,向她示好?

她想起谢景行那日说的话:"秦大人是我的人。"

原来,连秦夫人,也是他安排好的。

"夫人谬赞,"她福身,"清歌愧不敢当。"

"当得当得,"秦夫人拉着她的手,"这孩子,我看着就喜欢。改日来我府上,我娘家侄女正好也想认识认识你。"

这便是明着递橄榄枝了。

沈清歌自然接住:"那清歌便叨扰了。"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可这一幕,落在徐氏眼里,却是另一番滋味。

秦夫人是谢景行的姨母,她向沈清歌示好,便是代表谢家,接纳了沈清歌。

那三皇子,岂不是彻底没戏了?

徐氏坐不住了。

她起身,假意赏花,实则靠近沈清歌,压低声音道:"清歌,姨母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夫人请说。"

"这女儿家的婚事,"徐氏意味深长,"还是要门当户对才好。有些人,看着光鲜,实则……"

"实则如何?"

"实则是龙潭虎穴,"徐氏叹气,"进去了,便出不来了。"

她这是在暗示,谢景行虽好,却非良配。

沈清歌笑了。

"多谢夫人提点,"她轻声道,"清歌记下了。"

她没说听,也没说不听,模棱两可的态度,让徐氏更加心急。

"清歌啊,"徐氏又道,"三殿下虽被禁足,可对你,是真心的。"

"真心?"沈清歌歪头,"夫人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徐氏从袖中取出一只荷包,"三殿下托我带给你的。"

荷包绣着鸳鸯,针脚细密,内里装着一枚玉佩,雕着龙凤呈祥。

是定情信物。

沈清歌没接,只是淡淡道:"夫人,私相授受,不合规矩。"

"这……"

"何况,"她顿了顿,"清歌久病,怕是配不上殿下。"

她说完,转身便走,没给徐氏再劝的机会。

戏唱到一半,王夫人忽觉头疼,回房歇息。

女眷们各自散开,三三两两游园。

沈清歌则被秦夫人拉着,去了后院的茶室。

"这里安静,"秦夫人屏退下人,亲自斟茶,"咱们说说话。"

沈清歌接过茶盏,闻了闻,是上好的君山银针。

"夫人有话,不妨直说。"

"你这丫头,"秦夫人笑了,"果然是个通透的。"

她放下茶壶,正色道:"盐铁的事,你知道多少?"

"不多,"沈清歌坦然,"只知道柳家这几年,靠着西北盐引,赚了不少。"

"不止不少,"秦夫人冷笑,"是赚得盆满钵满。可他们贪心不足,竟连发往边疆的军盐都敢掺假。"

沈清歌心头一震。

军盐掺假,这是死罪。

"证据呢?"

"证据,"秦夫人看她一眼,"在谢景行手里。"

沈清歌沉默。

原来如此。

谢景行让她来这场寿宴,让她在王夫人面前提起柳家,又让秦夫人适时放出"军盐掺假"的消息,一步步引导她,将矛头对准柳家。

而柳家,是柳姨娘的母家,也是三皇子派系的钱袋子。

"他为何……"

"为何要你来做?"秦夫人接过话,"因为你是最好的人选。"

"为何?"

"一,你是丞相府嫡女,身份够高,说话有分量;二,你与柳家有隙,由你揭发,不会引人怀疑;三,"秦夫人顿了顿,"你是景行,唯一信得过的人。"

最后一句,她说得意味深长。

沈清歌心头微跳。

唯一信得过的人?

她与谢景行,不过数面之缘,何谈信任?

"夫人误会了,"她轻声道,"我与世子,只是……"

"只是什么?"秦夫人打断她,"只是互相利用?"

沈清歌没答。

"沈清歌,"秦夫人忽然唤她全名,"景行那孩子,从十岁开始,就没信过任何人。"

"他父王常年征战,他母妃早逝,他一个人撑起定北王府,见惯了背叛与算计。可他却信你。"

"你可知为何?"

沈清歌摇头。

"因为,"秦夫人一字一句,"你与他,是同类。"

"都活在仇恨里,都用算计掩盖真心,都……渴望有个人,能并肩作战。"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信,递给沈清歌:"这是景行让我交给你的。他说,你若接了,这局棋,你便是棋手;你若不接,他明日便辞了京畿防务,回北疆去。"

沈清歌接过信,拆开。

信中只有一行字:

"摘星楼,今夜子时,我等你。"

她看着那行字,许久没动。

秦夫人也不催,只是静静喝茶。

良久,沈清歌将信纸收起,轻声道:"夫人这茶,不错。"

"喜欢,"秦夫人笑了,"便常来喝。"

"好。"

两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寿宴散后,沈清歌回了别苑。

她没休息,只是坐在书案前,将今日的事,一件件梳理。

"流萤,"她唤道,"你说,谢景行到底图什么?"

流萤正在煎药,闻言道:"奴婢不知。但奴婢觉得,世子对小姐,是真心的好。"

"真心?"沈清歌自嘲一笑,"我这颗心,早就不信真心了。"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封信,看着上面的字迹。

字迹苍劲有力,如刀刻斧凿,正是谢景行的笔风。

"摘星楼……"她喃喃自语。

那是京城最高的地方,也是权力最中心的地方。他约她去那里,是想告诉她什么?

"小姐,"流萤端来药,"先喝药吧。"

沈清歌接过,却没喝,只是看着那漆黑的药汁发呆。

"流萤,"她忽然问,"若有一天,我与谢景行,只能活一个,你选谁?"

流萤吓得跪倒在地:"小姐!"

"起来,"沈清歌笑了,"我随口问问。"

"可这话,"流萤颤声道,"不吉利。"

"是啊,"沈清歌放下药碗,"不吉利。"

她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别苑的梅林,此刻虽无花,她却仿佛看见了那夜月光下,谢景行立于树下的身影。

"流萤,"她轻声道,"若我告诉你,我死过一次,你信吗?"

流萤愣住,不知该如何答。

"你不信,"沈清歌自嘲,"我自己也不信。"

"可有些事,"她转身,目光灼灼,"我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冷宫里的鸩酒,记得火海中的惨叫,记得三皇子那张虚伪的脸……"

她每说一句,流萤脸色便白一分。

"小姐,"她颤声问,"您……在说胡话?"

"或许是吧,"沈清歌笑了,"可即便是胡话,我也要让那些害我的人,付出代价。"

她说着,从妆奁中取出一枚小小的印章,印在一张白纸上。

印章上,刻着一个"景"字。

"把这个,"她将纸递给流萤,"送到定北王府。"

"小姐,"流萤不解,"这是……"

"谢礼,"沈清歌淡淡道,"谢他今日,陪我演这场戏。"

流萤接过,只见纸上除了印章,还有一行小字:

"今夜子时,不见不散。"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约他。

主动踏入他的局,也主动,让他踏入她的局。

入夜,摘星楼。

谢景行早到了,独自坐在七层阁中,凭栏远眺。

他看见丞相府的马车缓缓驶来,看见沈清歌在流萤的搀扶下下车,看见她拾级而上,每一步都走得很稳。

她今日没穿白衣,而是一袭玄色长裙,裙摆上绣着暗金色的梅花,在月光下若隐若现。

她没戴帷帽,一张脸素面朝天,苍白得近乎透明。

"世子,"她走进来,声音很轻,"久等了。"

"不久,"谢景行转身,看着她,"你比我想象中,来得早。"

"早些来,"她走到他对面坐下,"才能看清这京城的夜景。"

"看清什么?"

"看清,"她抬眸,与他目光相接,"这万家灯火,哪一盏,该灭。"

谢景行笑了。

他提起茶壶,给她倒了一杯:"那沈小姐看清了吗?"

"看清了,"她接过茶盏,却未喝,只是握在手心,"从西北盐引,到军饷贪腐,从柳家,到三皇子府。"

"所以呢?"

"所以,"她一字一句,"我想与世子,做笔交易。"

"什么交易?"

"我帮世子,扳倒三皇子一派,"她将茶盏放下,"世子帮我,护住沈家。"

"就这?"

"不止,"沈清歌从怀中取出那枚龙纹玉佩,放在桌上,"这玉佩,我收下。作为交换,我沈清歌的命,从此与世子共享。"

"共享?"谢景行挑眉,"如何共享?"

"同生,"她看着他,眸光如星,"共死。"

谢景行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

良久,他伸出手,覆在那枚玉佩上,也覆在她的手上。

"好,"他说,"同生共死。"

他说着,从腰间解下另一枚一模一样的玉佩,放在她手心:"这是另一枚,定北王府的规矩,一枚在世子手中,一枚在……"

他没说下去,只是看着她。

沈清歌却懂了。

另一枚,在王妃手中。

他这是,将她当成了……

"世子,"她声音微颤,"这礼太重。"

"不重,"他说,"你值得。"

他说着,松开手,起身走到栏边,看着夜色中的京城。

"沈清歌,"他背对着她,声音轻得像风,"你知道我为何要保你吗?"

"为何?"

"因为,"他转过头,桃花眼在月光下潋滟如波,"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谁?"

"我妹妹,"他说,"她死的时候,十五岁,跟你现在一样大。"

沈清歌心头一震。

"她怎么死的?"

"被人害死的,"他声音很淡,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因为一块盐引,因为一份贪腐案,因为……她看见了不该看的东西。"

他走回来,俯身与她平视:"所以沈清歌,你要查盐铁,我帮你。你要扳倒三皇子,我陪你。因为我要让那些害死我妹妹的人知道,谢家的仇,定北王府的债,一笔一笔,都要还。"

沈清歌看着他的眼睛,在那双桃花眼里,她看见了与自己一样的恨。

不死不休的恨。

"世子,"她轻声道,"你可知我为何要复仇?"

"因为萧煜?"

"不止,"她摇头,"因为前世,我沈家满门,因他而死。因为我,饮下鸩酒,葬身火海。"

她说着,笑了:"或许你会觉得,我在说疯话。"

"不,"谢景行却道,"我不觉得。"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滑落的泪。

"因为,"他说,"我也曾死过一次。"

那一夜,摘星楼上,两人第一次袒露真心。

不谈算计,不说布局,只是两个死过一次的人,在月光下,找到了彼此。

"沈清歌,"谢景行最后说,"这盘棋,咱们一起下。"

"下到仇人头落,下到天下太平。"

她看着他,点头:

"好。"

"下到,海晏河清。"

窗外,夜风吹过,松涛如怒。

而在这摘星楼上,一个新的联盟,悄然结成。

不是基于利益,不是基于算计,而是基于——

同样的仇恨,同样的执念,同样……对彼此的信任。

这一夜,京城的灯火,格外璀璨。

而属于他们的棋局,也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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