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业火  香火  功德

    观音菩萨端坐莲台，眼底波澜不惊，「陈光蕊，你可知这天地间，量劫因何而起？」

    陈光蕊心头一跳，不知道观音为何突然问这个？

    而且，自己一进来她就直接开诚布公，这一看就是准备好的啊。

    现在，还不清楚这观音菩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中疑惑，只能顺势问道：「还请菩萨示下。」

    「混沌初开，生灵繁衍，便有怨气滋生。」

    观音的声音如同亘古流淌的泉水，在潮音洞内回响，「此怨非小情小怨，乃生灵求生不得、求愿难偿、苦难无边所积之恨，淤塞天地，便是业火。」

    她指尖微抬，一点暗红虚焰在掌心浮现，洞内温度并未升高，陈光蕊、孙悟空乃至糖生，心头却猛地一沉，仿佛被无形的重石压住，生出难以言喻的烦躁与窒息，这等火苗，好像要焚尽世间一切。

    难道这就是所谓的业火？

    「业力累积，如柴薪堆积。待到漫天神佛亦觉胸闷气短，三界如置熔炉，业火炽盛，焚尽旧日乾坤，重开新天新地，便是一个量劫的终结与开始。」

    陈光蕊盯著那点暗红业火虚影，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女儿国那些漂在通天河的男婴陶罐，闪过金平府百姓年复一年被榨取的千斤香油，闪过无数荒山野岭间被妖魔吞噬的累累白骨————

    这些画面碎片般涌来，最终汇聚成心底一个冰冷的认知，「生灵涂炭，怨气冲天，便是这业火的薪柴？」

    「正是。」观音颔首，掌中虚焰隐去，那股沉甸甸的压迫感随之消散些许，「业火既由生灵怨气所生，其反面，便是生灵虔诚所愿之力，香火。」

    「香火愿力————」陈光蕊咀嚼著这四个字，平日总说「香火」，这次听观音如此说，脑中便闪过金平府那三盏所谓的「佛光宝灯」和百姓们狂热叩拜的场景再次浮现。

    「信仰凝聚，愿力纯粹，便是香火本源。」观音语气无波，「此力玄妙，乃三界大能立身之基，运转之能。玉帝蟠桃盛会延寿群仙，老君八卦炉中炼就金丹，灵山佛前八宝功德池水————莫不依赖这香火愿力转化支撑。」

    陈光蕊脑中豁然开朗，「原来如此！蟠桃、金丹、功德池水————皆是香火所化之灵丹妙药，用以维系天庭、道门、佛国那些仙佛神圣的法力与长生？上位者汲取香火，炼成资粮，再分润下去，网罗羽翼，维系其统治根基？」

    「看透本质，其理自明。」观音并未否认，「香火便是力量。」

    「那功德呢？」陈光蕊追问。

    观音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潮音洞，望向不可知的虚空，「业火焚天，量劫降临。天道至公，亦至无情。当那焚尽一切的业火红莲席卷三界时，首当其冲者，便是那些坐拥无边香火、业力亦最是深重的大神通者。

    如来佛祖，太上道祖，玉皇大天尊——皆在此列。」

    「而功德，」观音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意味，「便是天道赐予的一道护身符。唯有平息业火，方可得天道认可，降下功德金光。身具大功德者，在量劫业火中可大大增加了一线生机。这也是为何历经数次量劫，那几位至尊，依旧立于三界之巅。」

    陈光蕊虽然不知为何观音将这话茬引到了这里，但是心中也对三者的关系有了一个认知，「所以————这所谓的西行取经，」他声音带著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猛地抬头，目光灼灼逼视莲台上的菩萨，「根本不是为了什么普度众生、弘扬佛法！它的本质，是如来与玉帝，派人打败妖怪，来平息生灵业火，赚取功德的？」

    他语速越来越快，思路也前所未有的清晰，「让金蝉子转世的玄奘，以凡人之躯，历经九九八十一难，跋涉十万八千里！沿途所过之处，降妖除魔是假，借佛门与天庭之手，扫清那些盘踞一方、戕害生灵、积累无边业障的大妖巨魔才是真，那些妖怪，本就是业火的源头之一。」

    「每除掉一个为祸一方的妖魔，每解救一地受苦的百姓，便是在扑灭一处业火，平息一份怨气。就算是当地没有妖魔，也会有人特意派下妖魔，待到业火全都平息之时，功德就都会被这些大人物给收去。」

    「更可怕的是现在！」

    陈光蕊继续说道，「按照计划，玄奘本该老老实实走那条布满荆棘的取经路，一路降妖伏魔，缓慢但持续地消弭业力，积攒功德。」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沉了下去，带著洞穿迷雾后的沉重，「可如今呢？取经路才走了一半，这几人并未收服什么大的妖魔，这些大人物们还并未得到多少的功德与香火。」

    他没有说，自己为了自保，早就把这西游该有的剧情给搅乱了，玄奘好多劫难都没有渡过，还真就没有办法化解这些量动。

    他猛地看向观音菩萨，眼神锐利如刀，」所以大人物们坐不住了，要做一些事来应对量劫。」

    这些大人物，都已经经过了那么多的量劫，想来心里是有数的，谁也不会玩托大，把自己给搭进去的。

    陈光蕊盯著观音，一字一句道，「菩萨，你遣大圣去须弥山小雷音寺，又在此刻向我等揭示这三界运转最核心的秘辛————是否也存了同样的心思？你想趁著这天地大乱，诸方巨擘即将碰撞得头破血流之际，火中取栗？」

    潮音洞内，柔和的光线似乎也凝滞了。莲台之上，观音菩萨的面容显得愈发庄严深邃，对于陈光蕊揭开西游本质以及她的计划，她既未动怒，也未否认。

    她只是静静地望著陈光蕊，那双蕴含智慧与慈悲的眼眸深处，是一片望不到底的平静深海。  

    良久，只有一声若有似无的轻叹，消散在洞府流转的灵气中。这声叹息太轻，轻得让陈光蕊几乎以为是错觉。

    「陈光蕊，」观音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那亘古不变的平和，却仿佛带著千钧之力，将方才那番惊心动魄的推论与质问轻轻拂开，揭开了更沉重的一页，「你可知，那无形无相，却又焚尽万物的业火，一旦失控反噬其源，会是何等景象？」

    她并未等待回答，指尖在身前虚虚一点。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在洞内所有人的神魂深处直接响起。方才那点暗红的业火虚影再次浮现，火焰之中，隐约可见无数扭曲痛苦的面孔在挣扎哀嚎，那是生灵绝望的呐喊被业火永恒禁锢的印记。

    陈光蕊倒吸一口冷气，天河镇岳铠下的肌肉瞬间绷紧，分水定波戟仿佛感应到威胁，在背上发出低沉的颤鸣。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这片虚幻的业火之海引动，蠢蠢欲动，那是他一路行来，破局也好，杀伐也罢，所沾染的因果与业障。

    孙悟空更是怪叫一声，浑身金毛炸起，如意金箍棒「锵啷」一声横在身前，棒身金光流转，自动护主。他火眼金睛死死盯著那片业火幻象，呲著牙，露出从未有过的凝重与忌惮。这猴子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本能地感到了源自生命本源的威胁。

    糖生「啊」地一声低呼，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双手死死抱住脑袋，小脸瞬间血色褪尽，显然那业火幻象勾起了他灵魂深处某些破碎而恐怖的记忆碎片。

    陈光蕊声音干涩，「反噬其源？菩萨是说————这业火，最终会反过来，焚烧那些制造了最多业障的存在？」

    观音菩萨指尖轻移，那片令人心悸的业火海幻象倏然收拢，重新化为一点微弱的暗红火星，悬浮在她掌心之上，微微跳动，如同一个择人而噬的恐怖心脏。

    「业火生于众生怨戾，亦将归于怨戾最深重之处。」

    她的声音如同亘古寒冰，带著一种洞悉宿命的冰冷，「寻常生灵，怨气有限，业火烧身，不过魂飞魄散，重归天地。然神佛不同。」

    她的目光扫过陈光蕊、孙悟空，最后落在脸色惨白、蜷缩著的糖生身上，带著一丝难以言喻的悲悯。

    「神佛享无边香火，掌众生祸福，亦肩负平息怨戾、疏导业力之责。若其失职，或为私欲而纵容、甚至亲手制造无边业障，则其所聚香火愿力越庞大，其身所系天地因果便越重。量劫业火一旦燃起，天道轮回之清算降临，这等存在，便是业火最好的薪柴。」

    观音的指尖，那点暗红火星骤然明亮了一瞬，「金身不朽，万劫不磨？」

    她唇角似乎勾起一丝弧度，「在焚尽旧世界、重开新纪元的量劫业火面前，皆为虚妄。那火，自真灵最深处燃起，由内而外，焚其道基，毁其果位，将其无量岁月积累的香火、法力、

    乃至存在本身，都作为燃料，烧个干干净净！最终，连一点真灵印记，都将在业火红莲中化为虚无，彻底归于混沌，再无轮回之机。」

    彻底归于混沌！

    这几个字如同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陈光蕊心头。他之前只知量劫恐怖，是天地重开，旧神陨落新神起，却从未想过，对那些真正站在顶峰的大能而言，若业火反噬其身，结局竟是如此彻底的灰飞烟灭，连轮回转世、卷土重来的机会都不会有。

    冷汗，终于不受控制地从他额角渗出，滑落鬓边。他终于明白了，为何玉帝、如来、老君这等存在，会对业火如此忌惮，对功德如此渴求，这不是简单的权力游戏失败退场，这是赌上一切存在痕迹的终极清算。

    「所以，」陈光蕊的声音带著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路再次回到眼前的危局，「所以现在，当取经路失控，业火非但未被平息反而加速积累，量劫征兆已显时，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们，才会如此不顾一切地提前动手？」

    观音掌心的那点业火星子缓缓熄灭，「天道昭彰，因果循环。」她并未直接回答陈光蕊的推论，只是复述了这八个字。莲台微转，目光投向洞府之外，那里，普陀洛迦山的紫竹林在氤氲仙气中静谧如常，但天际尽头，似乎隐隐有沉闷的雷声滚过遥远的云层。

    「该说的，吾已尽言。」观音的声音恢复了那份超然物外的平和，却带著送客的意味，「前路如何，在汝等抉择。小雷音寺————去与不去，亦在汝心。」

    她缓缓闭上了那双洞察三界的眼眸，气息沉静下去，宛如一尊真正的玉雕。

    潮音洞内再次陷入沉寂。只有糖生低低的、带著惊悸的抽泣声，以及孙悟空金箍棒偶尔摩擦地面发出的轻微「沙沙」声。

    陈光蕊站在原地，眉头紧锁，目光低垂，看著脚下光洁如镜的石面。

    观音的话如同冰冷的刻刀，在他心中反复雕琢著业火、香火、功德这三个维系三界平衡又足以颠覆一切的冰冷法则。

    玉帝的沉默、如来的隐忍、老君的布局、燃灯的古佛的窃取————

    这帮人，一个个花花肠子都太多了，而且知道的也太多了，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算计的。

    陈光蕊拉起糖生冰凉的小手，触手一片湿腻的冷汗。

    「走了，猴子。」陈光蕊的声音有些低沉，却异常坚定。他没有再看莲台上入定的菩萨，转身拉著糖生，径直向洞外走去。

    孙悟空挠了挠头，看看入定的观音，又看看陈光蕊决然的背影，金箍棒往肩上一扛，撇了撇嘴，也大步跟上。

    洞外，木吒静静地侍立在紫竹旁，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对三人的离去视若无睹。

    走出潮音洞，海风裹挟著湿润的咸腥气扑面而来，吹散了洞内残留的沉郁。

    普陀山的天空依旧祥云缭绕，仙鹤清鸣。然而，陈光蕊抬起头，目光却仿佛穿透了这片祥和，死死地钉在西北方向那不可见的、名为「须弥山」的苍穹之下。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这观音，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为何让我们去的须弥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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